門閥之上

第107章 偷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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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下旬, 受停戰令的影響,隴西、天水和安定三郡鞏固軍備與防禦工事。期間涼王餘部雖有人前來挑釁,但眾人皆把守不出。此時, 涼州金城周邊也蔓延出恐慌的氣氛。而分別駐紮於略陽與安定的太子與陸歸二人,每日除卻組織當地鄉民春播, 還要接納源源不斷湧來逃難的百姓。

雖然此時距離隴山之戰不足一月, 但從隴山不斷清理屍體所冒出的濃煙,以及沿路堆疊涼王軍隊逃命時丟棄的軍械,無一不在表明如今涼王已現頹勢, 兵敗身亡,不過是早晚的事。然而即便百姓已經逃離即將成為戰區的金城郡, 但望著仍已受戰火摧殘的隴右各地,前往投奔的親友家園同樣滿目瘡痍, 仍不免心中淒然,哀慟悲泣之聲, 不絕於野。

太子元澈與陸歸雖然早已在駐守區域名官兵搭建了臨時住所,但對於出逃的人數來講仍然杯水車薪。而流民的湧入也必將占據當地鄉民與世族們的資源, 為了維護當地穩定, 兩人又不得不加大軍隊力量的投入。

因此,大批流民的安置與軍功的及時兌現,這兩者目前成為了地方與中樞最亟待解決的問題。一旦壓抑與暴動的情緒衝破了關口, 那麽足矣抵消一兩次戰役勝利帶來的成果。

當陸昭收到兄長的來信,言明這些利害的時候,一雙手從她的身後環上來。毫無意外, 漸漸貼近的那張臉收到一張沾滿墨跡的紙作為回報。

元洸把守的東門幾乎截獲了關隴地區大部分的信件, 並以此為理由,要求陸昭繼續在崇仁坊的宅邸中會麵。陸昭曾不止一次提出, 她願意在國公府內安排一條安全的線路給他的送信人,但元洸每每都拒絕了。

許多事本宜麵談,並且相比較於國公府的人,他更相信自己從軍隊中帶出的嫡係。這是元洸給出的理由。

因此,陸昭不得不每日編出一些理由出門。很快,購買水粉胭脂等比較好用的理由已經引起了守衛與繡衣吏們的警惕性,所幸她也就直接出門,再不打任何招呼。而在陸昭來崇仁坊的時候,元洸的巡邏軍隊便以治安為由,攔下那些跟蹤她的人。

“真令人鼓動。”元洸把信重新收好,從窗縫中瞥了一眼外麵仍在兜兜轉轉的繡衣吏們,“像**。”

望了望對挑逗之語仍無任何反應的陸昭,元洸不由得再次湊了上去,貼近對方的耳邊,低聲道:“他的奏呈也在這批公文裏,你想不想看。”

對於太子會繞遠將奏呈投往元洸所在的東門,陸昭並不感到意外。如今南北軍皆由賀、秦兩家接手,幾乎控扼了長安城所有的城門,隻有東門這一帶由元洸把守。以元澈對於世家的提防程度,在無自己人可選的情況下,選擇一個和皇權緊密相連的皇子,總比那幫天天想著如何廢掉自己的世家們強。他相信,自己這個弟弟在關鍵時刻,不會放棄在外領兵的他。

陸昭輕輕地搖了搖頭,動作極其細微,似乎是有意避開元洸靠的過近的臉。“太子的奏呈內容與兄長的大抵一樣,既如此,我又何苦再給自己添一樁事情?”說完,陸昭開始研墨。

由於攔截信件需要拆開所有的信封,因此這也給陸昭帶來了額外的工作量。大量空白的信封由元洸一一找來,而陸昭則負責模仿信封的筆跡。這對她來講並不算什麽困難的事情,但如果拆開的信太多,則意味著自己要在這裏逗留得更久。而且元澈的字跡最難模仿,她不想在這裏用晚飯,甚至連午飯都不想。

“何必如此肯定?”元洸主動坐到案前,攬過陸昭手中的墨錠,一邊幫忙研墨一邊道,“或許他還有別的事情。”

陸昭靜靜地看著硯中漸漸飽和的墨汁,道:“安撫流民需要土地,兌現軍功需要錢帛官職。後者會將大量的親信安插在地方,中樞想必會有所調整。至於前者,太子與兄長皆在關隴地區,要做這些事情必然需要大量麵積的耕田,而計算耕田的良貧多寡,則需要土地丈量與人口賬目。這又要牽扯到關隴世家的利益。”陸昭笑了笑,“他如今大軍威盛,怎麽會放過這樣的好機會?他此時若不做,以後更不會有機會做。”

世家之所以能做大,無非是利用與當地官員的勾結,大量的圈占土地,藏匿人口。雖然朝廷已命令禁止當地人出任當地郡守,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既然大家日後都要到外地做官,又何苦阻人財路。自己為任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那麽對方在自家郡縣上任時,自然也會多加照拂。因此關中與兗州、豫州、冀州等世家大州,已經形成了互相包庇之風。

而如地處偏遠的隴西等郡,當地豪族太盛,又因與涼王過近,不願出仕關隴等地,也就放棄了互通有無的機會。當朝廷派來太守上任的時候,大多受到地方上的激烈打壓。有背景的世家子弟強忍下來,上書離任。對於沒有任何背景的寒門,如果對方觸及到了自己的利益,那麽被豪族當街按著打也是常態,更有甚者不惜將其殺掉。久而久之,朝廷便放棄了派其他郡望的人擔任這些地方的太守,而隻命當地人擔任,隻要能收上稅便可。這也是彭通等人出仕本郡太守的原因。

“若如此,關隴世族想必不會輕易答應此事。”元洸發現若是談及事務上的問題,陸昭總會願意多說一些,因此繼續問道,“此事急否?”

陸昭的手指仍在筆筒上方尋覓,最終擇了一支順手的狼毫。“隴下不急隴上急。關隴世家們必會極力在中樞運作,反對也好,拖延也罷。等隴上出現動亂,流民東移下隴,他們便可全數接手。至於那些軍官們,都是寒庶出身,是太子和兄長麾下的人,也不關他們的事。士兵無法得到獎賞,輕者士氣低迷,重者直接兵變叛逃。到時候這些人或出手彈劾,或出麵掌兵,都是水到渠成的事。”

由他人出麵掌兵,這已經是陸家最不能接受的局麵。即便在先前已經聽說過賀、薛兩家在戰場上的怯弱,但如今隴山天險已經歸魏,這些人再不中用,故關、蕭關、略陽、平涼皆在手,就算變著花樣尿,也很不太可能出大事。玩點狠的,這些人就一屁股坐在隴山上熬死涼王,這段時間再將安定等郡盤活消化,要不了十幾年,又能長出來一個毒瘤。

況且能夠掌兵的世家也不局限於賀、薛兩家,舞陽侯秦軼這種親關隴派的冀州世族上位,對於皇帝與世家們來說也不是不能接受。

但對於陸家來說,好不容易得來的險要方鎮即將落入他手,那麽之前的一切運作皆將付諸東流。在外不僅沒有了方鎮提供的武力支持作為保障,在內也會因為曾經於關隴世族的摩擦而被一力打壓。從局麵上來說,隻會比他們剛到長安時來的更早。一旦陷入這樣的局麵,關隴世家便會有更多的打法來陷陸家於死地。而那時候陸家對於任何一方也會失去利用的價值,連陳留王氏想必也不會出麵相救。

“既如此,那入侍女侍中豈非宜早不宜遲。”元洸已經將墨研磨好,“保太後那裏,基本上已經同意此事。雖說遴選還在一個半月之後,但若今上恩準,也可提前就任。賀存因戰事不豫被盯上了,此時正是需要人才的時候,保太後想來也樂意促成此事。如今政令,雖說今上也有參與,但所出仍是丞相府。女侍中參知政事,話語權大得很,把你安放在那裏,作用會大很多。”元洸特地強調了最後的理由。

女侍中一職可追隨至氐族霸北之時,那時候不過是後宮的一介女官。然而到了魏這一朝,由於立子殺母與保太後這兩道枷鎖在,再添上關隴世族們於關中說一不二的話語權,女侍中一職已然畸變的麵目全非。

太子的母親被殺,在情感上則會極度依賴自己的乳母。大魏第一個出身於關隴世族的乳母早已在幾代君王之前登場。由於乳母本身替代了太子的母族,一旦太子之位定下來,便有無數的政治資源傾向乳母極其所在的世家。這也是關隴世族崛起的第一個契機。

在無數次惡性循環之中,關隴世家獨大,繼續利用自己的勢力,以推送乳母或女官的形式,來輸送關隴世家出身的女子。而當朝的保太後賀氏,無疑是其中最具有政治手腕的一個。除卻在家族中有著極大的話語權外,其能力上也可以與三公抗衡。但許多具體事由於決策,保太後本人又不能全部親力親為,因此本朝長樂宮名下——也就是保太後的名下,有著龐大的女官架構。

大部分政策的商討雖然也有中朝官們的參與,但最終定策也是由保太後與三公來做。也因此,女侍中不僅地位絕高,在保太後手下任職幾年後,多半還會作為關隴世家和保太後的自己人,被指婚給下一任儲君。畢竟人都有走短的時候,儲君看著關隴世家在父親麵前喝三吆兩,自然好感欠奉。這時候有個政治素養保證不差的自己人,在儲君身邊規勸規勸,吹一吹枕邊風,終歸是好的。

想到這一切的元洸不自覺地笑了笑。賀禕、薛琬、保太後,這些老人精經曆了太多政變與曆史考驗,一般人還真不配和他們玩。但陸昭,這個自己從兒時便已注目良久的人,早已在南方世家中廝殺多年,她自是頂尖的政客,理應拿到這最為凶險的鴻門宴所發出的請帖。更何況,若有機會,這樣的枕邊風,他也想要。

思至此處,元洸隻覺得對麵煥雪一般的身影更加讓自己難以忽視。她已經開始執筆書寫,筆尖鋒銳,素手在其之下更如寒竹之瘦。落筆而生一撇一捺,墨色由濃漸淡,便如天邊雲霞之輕。在貪婪地欣賞片刻後,元洸終於按捺不住,將放置在不遠處太子書信的信封一一撕開,然後肆意地拋灑。

“留下來。”衣袖劃過紙片如沾輕雪,赤芍藥色的衣料頓顯豔麗,而那張臉上呈現的笑意更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