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111章 蠶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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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吃飯問題, 陸昭並不關心,僅僅跟隨元洸到達該去的地點,腦海中仍思索著信中每一句話可以挖掘的東西。為了增加陸昭在外逗留的時日, 元洸已經將許多非公文性質的信件轉移到了陸昭這邊,其中便不乏許多家書。

陸昭看著元洸在一旁興高采烈地布置菜肴, 一麵讓人在自己所領的扈從, 把帳記在北軍中侯府的名下,心中頗有所動。如今賀禕之弟賀斌領北軍中侯一職,掌監屯騎校尉、越騎校尉、步兵校尉、長水校尉、射聲校尉所領北軍五營, 秩六百石。對於賀家這種關隴第一門第來講,這個官位可以說輕如鴻毛, 但是其權甚重,乃是京師之北——也就是保太後所居長樂宮附近, 常備禁衛軍的長官,所以賀家將自家的中堅力量安插於此, 以在關鍵時刻得以呼應。

雖然相比於衛尉楊寧等人所掌的宮禁不同,但北軍中侯對外可以對其他世族以及地方與中央的通信形成壁壘, 對內甚至可以震懾皇帝, 完全可以滿足賀氏權力網絡目前的需求。畢竟如果賀家連宮禁都能掌握,那也不必侍奉今上了。先找個小皇孫在保太後手底下養幾年玩玩,然後廢位改立新帝, 從而全麵把控朝政,豈不是一步登天。

不過陸昭特別矚目的是北軍中侯可以開府,這意味著能夠自辟僚屬。權利網中正因為有這一環節, 才能使得各方魁首能夠將自己的嫡係深植其中。對於這些僚屬的背景要盡快掌握, 看看是否有任何可以利用的地方。畢竟如果不能瓦解這股力量,扳倒賀氏就不可能, 被刀架在脖子上的皇帝就第一個不同意。

不過好在如今北軍中侯的開府規模仍受品軼所限,不過區區四人而已,調查起來工作量並不大。

相比於北軍中侯,她的兄長所領的車騎將軍在這方麵可謂豪奢。車騎將軍開府,府屬有長史、司馬各一人,從事中郎二人,掾屬二十九人,令史禦屬三十一人。將軍以本號領軍的,還各有部曲、校尉。當初陸昭之所以敢替兄長辭去萬戶封侯之位,就是看在車騎將軍可以開府這一樁好處上。

當然,魏帝也有他的打算,畢竟是有意直接遙控這股力量。而對於自己的兄長而言,麾下一同出生入死的弟兄也要加以安撫鞏固,其中不乏雜胡部曲以及涼州世家的子弟。魏帝之所以願意給出這樣一個龐大的編製,還是希望從體量上能吸納一部分未被關隴世族染指的力量,不可謂不老辣。

如今魏帝又扔給元洸一個長水校尉的兼職,劃在賀斌手下,既不會觸動保太後的利益,也能讓這個小兒子有所曆練,甚至掌握一股不小的力量。所以,陸昭至今都不敢低估這位在世家股掌中苟到現在的傀儡皇帝,能在自己最劣勢的時候,還能做出如此有力且有效的反擊,就足以彪炳宗廟。不過欣賞歸欣賞,魏帝以封忠肅縣主陷害她差點死在涼州,這筆舊賬陸昭還是記下了。

陸昭看著元洸花錢如流水的手筆,不免感慨這又是一樁上位者挪用公款的實例。不過世風如此,世家大族們靠著權力的壟斷來為自家牟利,元洸這種公款吃喝在許多地方豪族中都看不上眼。像富庶之地的太守,一筆賦稅搜搜刮刮,挑挑揀揀下來,光那些不大觸犯律法的收入,就已是巨萬。上層財富的累積哪有什麽勤勤懇懇,權力的壁壘才是最終法門。

隻怕不久以後,自家兄長也不得不和王謐兩人同流合汙一番,在安定之地打造一個自家在北麵的大本營。若不早早為此,就算不被其他世家吃掉,也要被擠兌死。

想至此處,陸昭忽然問元洸道:“據我所聞,賀氏原為涿郡世家?”

元洸聞言,還夾著佛手芽薑煨鴨子的筷子在空中一滯,皺了皺眉道:“太後確為涿郡人,隻是當初太後被選為乳母後,賀家闔族喬遷才入雍州,經營兩代,竟成巨業。你怎麽忽然問起這個?”

陸昭道:“我方才瀏覽信件,其中便有一封扶風茂陵馬晃寄與京中好友萬捷的信。信中多言涼王之亂衝擊三輔,產業多遭侵奪之語。因其家道艱難,想入京拜訪舊交,謀求生計。”

“這與賀氏何幹?”元洸將鴨子夾入陸昭的碗碟中,一邊在桌上尋找可能合乎陸昭胃口的菜式。

陸昭淡漠地看了看鴨子,然後解釋道:“賀氏發跡不過兩代,又是僑門,竟能一躍成為雍州乃至關隴世家中的第一門第,掌握相權,想必除了才具之外,在財資獲取上也有自己的門路。”

自古錢權相易,像賀氏這種頂級世家,自然能夠窺得如何用錢財來換取最大的權力。且龐大的世族也同樣需要龐大的家業來維持,各個莊園產業必須要安插在關隴之地。倒不單單是為了節約運輸的成本,信息上與中央乃至於其他世家的交互才是最重要的。

近水樓台先得月,世家子弟們相互走動,哪裏上任的新刺史是何人推舉,宿衛變動又是哪個軍府換來了替補,一場宴席便可以知曉。至於人情世故上,子弟們自小玩在一處,便會有著相似相同的經曆,情分是一方麵,交流方式的不同會讓這些人形成一個獨立的圈層。因此在雍州京畿附近大量興造產業,便是賀氏應有之舉。如果賀氏獲取權力後,反倒反哺涿郡老家,那才是焚琴烹鶴,糟踐東西。

“僑族立世艱難,能在關隴世家中做大,除卻當朝丞相自身清名與才幹不俗之外,還要悉心經營田畝鄉資。不過兩代人能成如此巨業,唯有為亂鄉裏一途。”

元洸看著陸昭絲毫不留情麵的評論驚訝不已,而陸昭則繼續道:“皇權式微,法序難維,唯有以武力威懾,才能夠毀掉關隴舊族的根係。賀氏自掌權以來,想必也曾出任三輔地方,借由郡縣兵和開府從屬的部曲,先將涿郡轉移到此的私人部曲給予正名,分配武器,便可以橫行鄉裏。”

“至於這立足之始,必然要先給本土的一流門第做一做髒手套,撐一撐體麵。高門麽,清望最是要緊,總有不方便出手的事情。之後賀氏因賀禕入中樞,地方所求想必也有不少吧。地方向賀家傾入大量財貨以及莊園土地,賀家便可從中樞運作為其子弟謀求任事。至於莊園田產,大可通過地方行政侵奪,如此為害一方,想必各家怨懟頗多。”

其實到了這一步,以賀家人才的品質,做到關隴第一豪族便算的上是水到渠成了。說到底,世家在鄉土之上的衝突,比朝堂之上的博弈更為露骨。這一點上,賀家和陸家的崛起並無任何不同。隻是陸氏本身就是本土首望,謀求利益的手段也要更為柔和。直接侵奪鄉民財產顯然並非最好的手段,相互扶持,世家之間彼此得利,吸納各方,進而可以打造一個共同的利益體。一旦遇到危機,對方將麵臨的則是江東世族和鄉民的集體反撲。這也是魏國雖然打敗了吳國,但遲遲不敢伸手會稽等江東腹地的原因。

至於賀家,侵占的手段可以更多變,或者更直接。對於大世族,拉一打一那是常態。至於那些小世族,尤其是在政治上已有頹勢但產業尚存的,賀氏便可以先給個官讓這些人做一做,然後再拿捏他們的錯處,革職罷免。如此往複,這些士族不得不投入更多的資材來給賀家,如同被農戶豢養的雞鴨,雖然一時免於一死,但也要不停地下蛋,直到再無可利用,才能結束悲慘的一生。

這些陸昭在江東都是親眼見過的,因此對於賀氏隱藏在下麵的黑曆史,也就有著更為直觀的脈絡可以疏理。賀家與陸家因地緣問題與訴求,必然不能用相同的手段。柔和的方式雖可減少鄉土矛盾,但畢竟耗時太多,需要幾代人的積累。而賀氏想要在短時間內崛起,就必然要用更為激進的方法。

“這個馬氏在三輔的家產遭受侵奪,涼王軍為害是一方麵,但薛、賀兩家同掌部曲出兵,所過之境,要說與人秋毫無犯,那也不可能。”

聽完陸昭所述,元洸也豁然明白:“他進京來,除了請親友出手相助,想必也是極有可能請見賀氏,望其收手。”

“扶風茂陵馬氏也曾是有根基的舊族,寥落至此已有自卑之感,若再於賀家門下見辱,豈非要以命相搏。”陸昭淡淡一笑,用手指扣了扣那封馬晃所寫的信,“找出和扶風馬氏有相同境況之人,若有此等人拜會賀氏府上,豈非擾亂丞相安居。屆時你這個維護京畿之東的長水校尉,可要盡職恪守為好。”

元洸心領神會,聽到此處已然拍手稱妙,正要為陸昭奉酒,卻見一大摞信件已經被陸昭堆到了自己的眼前。“今日我觀信件頗多,眼目不適,剩下的便勞煩大王了。”她的聲音很是平和,不過神色並不乖巧,但這已讓元洸不忍拒絕。

他不禁回頭看了看侍奉在側的斐源。斐源囁聲道:“是方才縣主命奴婢取來的,奴婢以為縣主想在這裏多坐一會兒。”

元洸無奈地再看向陸昭,此時她已經開始吃碗碟中的食物,並且下一筷子直接挑走了鱸魚臉頰上的一塊細肉。

堪稱眼疾手快。等等,自己好歹一個諸侯王怎麽就被縣主下令支使了?

沒有再理會元洸的聲聲叫苦,陸昭將魚頰放入口中細嚼。她要安心吃飽飯,補一補在隴西吃菜喝粥虧了的身體。畢竟禁中要封她為女侍中,就在這幾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