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爭風
其實, 對於馬晃等已幾近淪落寒門卑流之人,陸昭並無太大期冀。本身體量如此,很難撼動如賀氏一般龐大的世族。不過是找個機會扒一扒牆角, 今日鬆土,明日揮鍬, 日久天長, 賀氏自會轟然而塌。
秉承著隻要鋤頭揮得好,沒有高門弄不倒的理念,陸昭本想讓元洸順帶查一查這些人的卷宗譜牒。不過介於今日她從那名女史內所得的消息, 或許這原本的一步閑棋,日後會成為棋局上至關重要的布置。因此, 她決定自己親自去做這件事。
清河注,渭水流。清河崔氏家主崔諒如今已與關隴賀氏對接, 兵禍或許近在眼前。
圖危以製變,慮難以立權, 或許崔諒與賀氏這一場擦邊而曖昧的會麵,可以為陸家營造一個獲得實際躍遷的機會, 也是可以徹底吃掉關隴世族的機會。對於家族的政治地位, 陸昭這次有著超乎尋常的進取之態。然而她並非賭徒,孤注一擲的做法自不可取,她必須要借助女侍中之位, 為家族徐徐鋪設一個縝密的籌劃。至於未來與關隴世族直接的掰腕較量,她自當直而麵之。
陸昭將仍停留在肩頭的手臂撥開,如同撣落在綾羅上的泥塵。“我還需要再寄一封信, 速發壽春以及吳中。”陸昭決斷極快, “你哪日有空來取信件?”
如今陸家父親這一支尚有族人零落在長安之外,這些人大多不甚顯重, 轉而被魏國北遷至壽春一代居住。至於吳郡,因是陸家故裏,祖宅田畝大多在此,因此世代受請其派遣一些族中堪用的人才,與可靠的家丁和早年離散的皇宮宿衛們隨糧草一同北上。
經營方鎮之事並非幾官幾職便可草草敲定,安定大郡,險要頗多,首當其衝便是要有足夠的嫡係安插在關要之上。誠然大兄已經在涼王軍係中培養出了一批自己人,但這些人本為北人,又兼雜胡,訴求與親近感上終究稍遜一籌。再有一些出身於世家的子弟,即便本身素養足夠,但麵對重大的利益抉擇,便不會為主上考慮。
嫡係之任上,陸昭的父親便有所教。親近者,父子首當其衝,其次是親兄弟,再往後則是從兄弟與妻族,至於摯友故交則再要靠後。權力場上爾虞我詐,非生即死,巨大的利益**下,血親之緣方可相抗一二,更何況血親相殺在曆史中亦不乏少數,至於生死莫逆之交,能忠貞不渝者屈指可數。
因此縱觀史書中雄踞一方,能成王業者,必然子嗣健旺,宗族興盛。而子孫凋零的家族,本身對於政治資源的吸納便無太多容量,至於分配權力上,更沒有什麽選擇。這也是陸昭為何一定要安排大批宗族子弟盡早北遷的原因。權力的空窗,瞬間便有無數人爭搶,一時半刻也耽誤不得。
聞言後,桃花眸中的蒸霞帶雨逐漸消退,轉而化為狡狐的笑眼。元洸貼近她,在她冷漠的抗拒下依舊擒住了她一縷發髻。白梅、沉水與旃檀相互盤纏,柔軟的發絲繞於指上,卻並不服帖。“雲岫,還有負責替你傳遞消息的人都在我的手裏。”他把玩著那縷頭發,它黑的驚心動魄,他看得繾綣纏綿,“你如此索求,未免太張狂了吧。還是以為在我這裏,不必與之?”
“你曾經的予取予求,我皆有回有應。以前如是,現在亦如是。”陸昭漠然地偏了偏頭,青絲應聲而斷,而她仿佛也不覺疼痛,“扳倒關隴世族,這難道不是你一直想要的麽。”
青絲尚在指尖,元洸頗為訝異地看著眼前人漠然垂下的眼簾。她會如他所願,也僅能如他此願。
“哦對了,這是蔽髻。”陸昭補充道。
蔽髻乃假髻的一種,其上鑲有金翬首飾,取卸整理,頗為方便。隻見陸昭走出亭子,幾名侍女便向前來,取下蔽髻,整理好後再為其帶上,其間,陸昭的麵色果然沒有半分的不適。
她抬了眼眸,露出了一絲狡猾的笑意。那絲笑意,如他臉上的尷尬之色一樣,那般分明,那般鮮豔。
而遠在對岸,隱藏在樹影下的玉輅車駕也開始繼續前行。
保太後如今所居,乃是在長樂宮西的永寧殿,殿再往北轉,便是先帝的母親,孝章皇後所建造的永寧寺。大魏崇佛,保太後更是深諳佛道之人,但若說信奉,眾人卻是不得而知。隻知保太後在佛寺內供奉了佛龕,每年抄經奉上,但那佛龕規製卻不高,帷飾與貴人頗類。倒是次居於貴人之位的薛美人,如今供奉的更為奢華,金蓮寶座,珊瑚點綴,每月也會命人舍下大量錢帛添加香油,采買經紙。
昨日保太後見公孫內司和清涼殿掌事略晚些,她一向不大早起,再加上陸昭入宮並不先來長樂宮,因此侍奉的宮人都以為今日可以懶怠片刻。卻不料保太後起了個絕早,說要禮佛,一時間少不得有錯亂之處。
保太後隻由著身邊的近婢玉珥小心翼翼地梳頭簪插,闔眼養神,忽聞耳邊傳來外麵訓斥之聲,不由得皺了皺眉,緩緩道:“誰都有措手不及的時候,玉珥,你讓琳琅先把複選的名冊給老身拿來罷。”說罷,又對著鏡子比了比一隻淺棕色的玳瑁,笑著道,“這吳國的首飾的確做的精巧。”
不過片刻,琳琅早已將精致的紅色帛冊小心翼翼地捧了來,恭敬攤開奉上。保太後略略粗看了一眼,輕描淡寫道:“昨日公孫內司說王氏家的娘子已經定了親了,也不必看選了。王氏在京中的宅邸,想必皇帝已經命人去傳話了,你再去備一份厚禮,送到陳留,給王娘子。”說完,保太後又看了看那份名冊。
她暗自捏了把汗。賀禕已與崔諒有所交涉,命其暫駐於扶風一帶,穩定局勢。而此次出征,崔諒也同時護送了女兒入京遴選女侍中。如果說第一次是崔諒向中樞索要政治分紅,那麽這一次則是直接把手伸到了關隴世家的眼皮底下。
現下,皇帝要為太子擇妃,但所剩的隻有四人。除卻已經定下的靖國公陸振之女陸昭,還有崔諒之女崔映之,而昌陵亭侯劉慶之女與廷尉薑禰之女早已內定待嫁汝南王元漳。原本她想塞給太子的是北平亭侯王襄之女王璐。她兄長王謙所任之職,與丞相府對立。其身後所係,恰似葑菲直根,所處之位,亦如甘草無毒。可以如生鐵秤砣一般,左右添減,用來維持局麵上的四平八穩,沒想到卻早已定親。
如此一來,崔映之與陸昭二人,必要有一個嫁給太子。
如今的局麵,沒有賀禕的默許,是無法達成的。此時保太後已經意識到自己的某些想法,可能與賀氏其他族人有所相悖了。
保太後思忖了片刻,忽然抬頭問道:“新人進宮是什麽時辰?”
琳琅答道:“原本定在半個時辰前入覲,婢子做主先讓陸氏在附近園中等候,想來已在逍遙園等著了。”
保太後點頭,將手中玳瑁放回了八寶妝匣內,又對著鏡子照了照。鬢白的額角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自己,今年她五十有八。都說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便是已知天命的年歲。如今她一手帶大的皇帝已有四十,未必就真的事事不惑,而尚過弱冠之年的太子,也未曾期冀過一片長久安寧的立足之地。她又何必期求呢,她隻想安安穩穩地在這裏住下去,她看慣了太多的一朝勢敗,棄如敝履。
轉過身,保太後複嚴肅道:“先去傳召,讓陸氏入覲。”琳琅領命後,方要告退出去,卻又被保太後叫住,“你留下來,讓她去。”
琳琅微微詫異,順著保太後眼神的方向,看了看同樣一臉驚愕的倩秀。
未央宮的門禁一向森嚴,但與長樂宮相比,卻終究鬆了許多。長樂宮自正門起,便有數十道設卡門禁,到了長樂宮內圍,另有禁軍嚴守,真正入了內,也依舊是大批內宦與侍女嚴加看察。倩秀好容易出了內宮,將陸昭一路引了進來,一去一回,已過了半個時辰。此時已是旭日高升,晴光大好,倩秀這才看清了眼前這個女子的麵容。
她五官清簡而收斂,美是自然,卻並無太多姿色可以倚仗。一身綺衣華服,似乎極盡繁豔之能事,卻也未曾掩蓋住她眉宇間的涼薄之情。
倩秀不久前曾經過元洸回朝暫住的清涼殿,偶然聽到那裏的下人們談論她,言談中似有刻薄之語,目光間如有嫌棄之色。而談及元洸,似乎每個人都有著或這樣或那般的期許。譬如他穿什麽樣的衣服最為貌美風流,他素日熏的香要用如何繁瑣的製法,他的眼睛如桃花還是如蘭花,總而言之,是俊美的。
而元洸為人,一向輕佻不守禮教,卻在此事上不曾與任何清涼殿的女孩子們有所
瓜葛。如此,自家的殿下被那樣的人捷足先登,眾人便十分同仇敵愾起來。正巧斐源從複廊穿過,駐足聽著他們說了一會兒,搖了搖頭,輕歎了一聲:“冤孽。”
倩秀最後一次打量陸昭的時候,陸昭卻在看她的手腕。不過對方很快收回了視線,用和煦的語氣問:“你是清涼殿的人?”
“婢子侍奉永寧殿。”倩秀低下頭,悄悄藏起了手腕間那枚有些不合時宜的五色絲繩,聲音細細軟軟。然而沉默良久,對方也沒有再回應。她有些羞怒,卻不知怒從何起,頓了半晌,仿佛集起了畢生的勇氣,抬起頭道,“日後婢子便要侍奉清涼殿了。”
“是了。” 空幻的回答,如水月鏡像,無心去來,以女侍中戛玉般的聲音為舟而載,在豔陽下撐出一片水照雲光。而存留在唇邊的一線笑意,落在倩秀的眼中,如有憐憫,如有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