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125章 眾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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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木成帷, 青荷如蓋,杏園內近數百名侍女已將宴席布置妥當,然而參加宴席的人現在卻並不在此處。彭通之女彭耽書於數日前抵達長安, 暫住於靖國公府內。雖已點為女史,但彭耽書也如陸昭一樣, 先著章服入宮。隻是彭耽書入職未奉皇帝詔, 因此隻需要拜見保太後一人。

此時,以陸昭為首,連同八名女尚書, 十四名女史分列保太後兩側,龐滿兒領彭耽書入殿, 由內司李真如先行訓導,隨後保太後又囑咐了幾句話, 官麵上就算是過了。

保太後手下女史,多為關隴世族女兒擔任, 其中便有京兆韋氏、河東柳氏與武功蘇氏等諸多世族。隴西雖偏西,但先前也與關中舊族多有聯姻, 也算是自己人。保太後願任用陸氏, 本意還是淡化新貴與舊族之間的矛盾,並且屬意於隴上,以獲取在西麵的屏障。有著對保太後戰略上的確定, 陸昭便敢於把彭耽書安排進女史高位。

保太後稍後不隨眾人宴飲,以其尊位,無需為一名女史太過捧場。該給的麵子給到之後, 保太後也不過在殿內看著女孩子們攀談。關隴各家相互親近, 不過多久便已聊開,反倒是陸昭等非關隴世族出身的人, 在其間顯得寡言少語起來。

陸昭立於一旁,右手不綴一飾,虛執團扇,仿佛遺世獨立。新裁紈素鮮潔如雪,當她輕容淺笑,便如有微風搖動,又因她指間常年存染的一絲墨香,更覺色麗班姬,光潤洛川。

保太後看著她,悄悄對身邊的李真如道:“我愛猶甚,何況元洸。”

自永寧殿出,眾人相繼換去章服,改著夏衫時服,隨後聚於杏園。宴席本由陸昭主理,但事前陸昭仍堅持與韋氏、柳氏兩名女尚書一同安排。其實彭耽書之所以可以順利立於長樂宮,不過是保太後與關隴世族願意抬舉。以賀氏為核心的關隴世族體量依舊龐大,先前她已為彭耽書發聲,此時若還要在宴席上獨占風頭,難免會惹人猜忌怨望。

反正在此之前,她與彭耽書已有過書信來往,在其住在府內這段時日,也完成了許多必要的溝通。既然實利已盡落入觳中,事情最終由哪一方推動完成,在她與彭氏的政治互惠間,反而並不重要。

杏園內,眾人三兩落座,隨後換衣較為晚的彭耽書在一名女史的攙扶下匆匆趕來。彭耽書雖常遊於金城貴女宴席,但如今長樂宮內,上至女尚書,下至中才人,保太後麾下無一不是關隴精英,其中有不少人,家裏甚至是當年直接參與易儲之變運作的。此時她已手心渥汗,神情緊張,見陸昭等人起身迎接,方欲上前見禮,卻被身邊的女史龐滿兒一把按住。龐滿兒淡淡道;“娘子但請稍安,陸侍中欲助娘子名噪關隴。”

“解求賢之渴,當作晴虹垂飲。望三王之後,如見初日出雲。” 在彭耽書行禮之前,陸昭率先行禮引言,“清風動竹,故人來邈,集英相聚,此生當無憾也。”

此時此刻,眾星捧月,彭書耽唇角翕動,她明白陸昭已決意要給予自己那滿杯滿盞的分潤。自今日起,她的家族將不再流於次等門戶,她父親的南涼州刺史一職,也不過是一個新的起點。對於世家的清談詞鋒,彭耽書並不陌生,此時亦定下心神,淡然上前,恭敬施禮道:“深壑高壘之地,邊陲舊壤之家,得聞長安漱玉清音,幸覽金穀芳草蘭蕙。此番願做寒鴉,縈枝於日影之下。甘為鹿麋,食萍於禦苑之中。”

韋氏含笑將彭書耽攙扶起,柳氏亦莞爾道:“巨鯢歸於滄海,青鸞棲之高梧,今日是矣。”

因韋氏與柳氏先前與陸昭皆有所會晤,因此對於彭耽書也格外捧場,但其餘人等並不能知。況且隴西彭氏也是新出門戶,對關中影響並不大,也不過是托了彭通南涼州刺史的職,才得以入眼罷了。此時席間不免有人交頭接耳,談論隴西彭氏是何家底。然而眾人的疑慮終抵不過陸昭等三人成虎,在稱讚與攀談中,彭氏祖輩曾任的諸多官職與京中故舊被逐漸憶起,最後甚至連彭越這樣的漢朝異姓王都被攀扯進來了。

杏園草木蔭蔚,襟河帶水,宴席便設於水邊的館閣處,另有歌姬撫絲弄柱,清音繞梁,各色裙衫或鮮妍,或淡雅,三兩一簇,遠觀近看,皆是盛景。

彭耽書作為客人而居於貴席,陸昭則稍退其後,時人尊北抑南,她家本就以安定方鎮才得以北人之望,此時也沒有必要湊上前去,有礙關隴貴女們的觀瞻。彭耽書說到底最後還是在自己的手下任事,能將其捧高,南人的地位自然而然也就有所上升,倒不必在意這種席位上的細節。

席間偶有幾人上前與彭耽書交談,但並不太多,另有幾人家中尊長仍居刺史或九卿之位的,走上前來也不過點頭而示。這與在保太後處所呈現的場麵有著巨大落差,說到底,這些人之前的熱情,不過是給保太後撐麵子,但落在私下裏,利益才是驅動各方的核心。以彭氏在關中的人望,顯然不足以達到一鳴驚人的效果,還需要慢慢鋪墊。

此時陸昭舉杯,麵相眾人感慨道:“今年元月,涼逆荼毒三輔,妄窺神器,隴西、天水兩郡潰敗。先帝廓清北境,神州板**終見消弭,今上亦懷西北日久,隴山涇水方有安定。耽書隴西郡望,冠帶之後,然而經年戰亂,久居金城,悲不沐德音,憾不聞王訓。如今戰亂初平,自金城歸家,再入朝中得見承平繁華,實在可喜。”

彭耽書聞言後,麵容亦有淒淒之色,避席而起,手執酒杯向在座諸人環敬,而後道:“西北失地,流民四竄,屍陳於道,白骨填壑。今日雖得以入宮麵見諸賢,但思之以往,仍覺悲痛萬分,能夠存活,實賴僥幸!”

此時絲竹正晏,酒盞流光,大家本沉於宴飲之樂,但此時忽然聽到戰亂流民等話題,一時間氣氛沉悶,眾人也都放下杯盞,漠然地看著眼前這位隴西世族出身的女孩。

麵對此間尷尬,陸昭先引彭耽書落座歸席,和緩勸言了幾句,隨後問道:“隴山高絕,形如天塹,如今你父親守望天水、隴西二郡,安定有我兄長固守,戰亂尚且不足為慮,至於流民,大抵也難為患,至少不會流入京畿,耽書大可安心。”

在場眾人雖然對隴西的戰事態度冷漠,但流民問題卻是較為擔心。其中不乏有尚書、女史執掌機要,獲得的資訊並不少。流民成勢,瘟疫蔓延,兩者裹挾在一處,自然是哪裏有糧食,哪裏有活路,便往哪裏去。而長安作為京畿,必然是流民逃亡的首選。而各家莊園田產所在的三輔地區,如今尚未恢複元氣,隻怕來日便要成為疏散這些流民的緩衝地帶。

眾人思緒紛紛,各有意動。其實三輔地區的動**早已初現,各家忙於吞納人口,開墾民田,資源近竭。世族與世族之間尚有搶奪利益的衝突,哪有空隙與資源去容納這些流民。若這些人真聚眾成勢,自隴山而下,對於尚在整頓的世家部曲而言,隻怕是一場劫難。因此思至此處,眾人不再對彭耽書采取漠然的態度,反而認真聆聽。

對於流民問題,彭耽書自金城至隴西家中,一路所見已是頗多。世家與世家的相互攻伐,流民為活命不惜縱火燒山,或是拚死掠奪,比起隴山戰事,反倒更為恐怖。因此她言如行雲流水,詞頓句錯,頗有慷慨激昂之勢,將隴山附近的局勢描繪成頃刻而沸的油湯。一旦遇激,便會傷及一片。

在聽到這些流民為求活而拚死的場麵時,已有幾人不乏擔憂,情急問道:“若如彭女史所言,隴西流民境況已然至此,那麽這些人是否會下隴生事,侵害三輔?”

彭耽書緩緩歎了一口氣,而後到:“其實流民之禍雖大,但若能加以田畝安置,免除些許賦稅,便不足為慮。隻是田畝分配之事,終究非一區區地方官員所能妄議,如今之計,還是要求借各方糧草支援,暫且救濟這些人吧。”

眾人聽得此語,也不敢再作發言。戰亂時國家無力保護流民,那麽世家則會出麵收納,繼而也可以獲取人口上的利益。但國家安置流民,則涉及土斷,在座眾人都是關隴世族出身,對於曆朝曆代土斷帶來的惡名與對世族的傷害,都有著很深的體會。這種觸及各家底線的事情,任是賀禕這樣的三公首望都不會去做。

不過事情也要兩說,全國範圍內的土斷,大家都要唱反,但如果隻是小地方上施行,於她們而言,並非割肉於自身,自然也就無關痛癢,可以放而任之。

眾人議論紛紛,有人言國庫空虛,不宜再傾囊,有人諫言可以在具體某一縣劃田安置,有人亦言若為此家中在中樞可以策動些許,總之都是一個基調,別讓這群流民下隴,別動我們的利益。

陸昭一如既往地手搖紈扇,安靜地傾聽各方言論。她對彭耽書禮待至此,拋磚引玉令其在席間有所發聲,除了抬高隴西彭氏與彭耽書自身的聲望之外,也是期望能借此機會讓各家對流民問題有所矚目,有所擔憂。這些關隴世族隻要本著這份隔岸觀火的心態,那麽她在安定的一兩個縣的範圍內,提出軍功授田的封賞之策,便足以令各方順意,繼而布局安定,輻及整個涼州。

今日一過,也是時候見一見賀禕了,陸昭淡淡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