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權骨
“太子請慎言。”保太後雙目微垂, 語氣中已有慍意。
元澈笑道:“文字遊戲而已,太後麾下人才濟濟,想來自有妙解。”
南齊, 蕭鸞死,蕭寶卷繼位, 時有輔政大臣六位。或許是對父親的集權手段頗有體會, 蕭寶卷盡殺六輔政,先後引起王敬則、陳顯達、崔慧景三次兵變。至崔慧景軍逼都城,蕭懿假節, 以豫州刺史督軍事,征虜將軍之位率兵勤王, 最終功成。
蕭懿立下不賞之功,隨後加尚書令入朝執政。以當時局勢來看, 蕭懿本州軍隊在都外虎視,胞弟蕭衍在襄陽鎮軍, 蕭寶卷若神智尚清,便不該殺他。然而蕭寶卷卻真犯了傻, 一杯毒酒殺死了蕭懿。蕭衍本有圖謀皇位之心, 便以為兄長複仇為由,起兵反齊,殺了蕭寶卷。
蕭衍的時來天地同協力, 除了元老前輩一個一個倒下,蕭寶卷殺死蕭懿,更為他掃清了最後一個障礙。最後一隻肮髒的手套被丟棄至溝渠, 蕭衍終於用那幹幹淨淨的雙手, 托起了勝者的王冠。
這樣一個政權更迭的故事,對於在場的眾人並不陌生。關隴高門能入朝做得這女官的, 誰不是讀書知史,更何況南齊舊事,殷鑒未遠。誰是此言中大行殺戮的蕭寶卷,誰又是入朝被弑的蕭懿,誰又是伺機而動的蕭衍?
在眾人一番對影自照,舉鏡照人之後,崔諒之女崔映之,最終被眾人或以直視、或以側目地揣度,捧到了台前。自此,另兩者的身份也不言而喻。
崔映之從坐席離開,徐步上前,先向保太後與皇後行禮,旋即又向太子行禮。“臣女不才,暫且試對吧,若對的不好,還望殿下勿怪。”
說罷,崔映之從郭方海手中的托盤中取筆點墨,凝神思索,片刻之後便下筆如飛。最後一筆收尾,她將筆輕輕地放回了托盤上。郭方海隻覺得手中的托盤忽然一沉。
“周宣季告周勰,周顗戮口不屈。”
周勰與其叔父周劄周宣季乃義興周氏豪族。前朝國祚南立,王敦欲圖謀荊江,平叛亂軍,利用義興周玘,先後兩次以荊州刺史之位誘其出兵,但皆食言。隨後周玘被北方高門猜忌,被逼反叛,最終敗亡。
周勰繼承父親遺誌起兵,卻被叔父周劄告密,以事敗。至於周顗乃是在第一次王敦之亂中都城守將,但事後亦為王氏族人在朝中說情,最終竟被王敦收而殺之。臨死前憤慨陳詞,卻被守衛以長戟刺傷其口,可謂慘烈。
崔映之以義興周氏自比,暗諷太子與朝廷對於周家的出力不予實利兌現,而周顗幫助了欲行廢立之事的王氏兄弟,最終被其收而殺之,更是暗諷賀家。崔家和當年的周家一樣,非一等高門,意圖建立事功而獲得擢升,卻在各方勢力的拉扯挑撥下,一次又一次地內耗,最終落得悲慘的下場。
崔映之淺顰輕笑,淡淡將在座眾人掃視,最後落在了太子元澈的身上。她的人生不過十幾春秋,男女情愛何其陌生,但如今她在明白這些之前,早已明白了何為徹骨的恨意。她慢慢取下鬢邊一隻發簪,與那闋對語一道,呈放在了周恢的手中。“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還望殿下轉交予臣女的父親,至於是否能勸動,臣女並不敢妄想。”
海棠花謝,掠過美人鬢邊,恰如夏日一場豪雨。她下唇微肉,仿佛開口便是嬌語鶯聲。一雙美目俏若銀勾,卻在盛景之下流露出一絲悲戚。她端莊行了一禮後退下,帶著她的豆蔻年華與此生境遇,詮釋著這個盛放與頹敗並存的夏日。
保太後此時已是怒極,但由於宿衛尚未趕來,她對於眼前兩人的對答毫無還手之力。那些隱晦的詞語,在這片珠澤鄧林中,愈發露骨。而在席的關隴精英,也在考慮著如何表態。
有人離席,有人作答,有人靜默不語。
元澈的目光一一掠過那些呈上來的答語,除了彭耽書所對“王處明沉王含,王導隔江發喪”頗有意味,其餘人所答或在情理之中,或模棱兩可。待將所有答語閱覽過,元澈環顧一笑道:“陸侍中的答語呢?陸侍中文心雕龍,風骨之冠,孤還未曾見到呢。”
眾人麵麵相覷,方才陸昭還在席間,如今卻不知去向。保太後原本對元澈行徑頗有疑慮,方才崔映之出對,語間暗指,無異於當場揭露賀氏圖謀。
其實對於崔諒的利用,保太後也有著自己的考量。
崔氏兵盛,但於朝中並無底蘊。政治交鋒與交涉,重在分寸,此等世族一旦崛起,必會將積壓已久的權欲傾於事功之上,不僅難以製約,也極易破壞朝堂上的平衡。因此對於崔諒的後續處理,保太後還是抱有功成而烹之意。殺儲君,矯詔令,自然要交給這樣的門戶去做,之後論罪,便是理所當然。
如今太子忽然當眾揭露此事,不僅影響崔氏的觀感,更會影響陸氏的抉擇,無論如何,她是不會讓陸昭麵見元澈的。
“陸侍中偶感不適……”
“皇後何必瞞我呢?”
皇後正要描補,元澈卻強硬打斷。他向前走了幾步,身後的數百名宿衛也逐漸圍拱過來。在場女眷眾多,已有不少人開始驚惶,畢竟太子常年征戰沙場,對於血流成河的場麵,想必早已不足為怪。他側了側頭,愁眉不展地對身邊的馮讓道:“既然陸侍中架子大,那你們就去請罷。”
馮讓正要命人搜殿,保太後忽然喝令道:“太子且慢。陸侍中確在後殿,是老身讓她暫避的。太子當知,如今玉箋上姓名已定,為避禮教之大防,還請太子勿要輕舉妄動。”
男女之防,本朝並無援例,隻是女子訂婚後,婚前則要避免與定親之人相見。至於其他人,倒不在此例。坐在眼前的皇後為女侍中時,入潛邸前一日,仍與涼王當麵玄談,詞句珠璣,還為時人之美談。而陸昭幾日前也曾入丞相府,與賀禕麵談政事。
此語一出,在座的眾人對太子與渤海王最終的選擇也就了然。保太後看了一眼席中的崔映之,這話也是說給她聽的。既然太子這邊已是無望,為家族計,倒不如轉投渤海王。
此時,長樂宮宿衛也接連趕來,與太子的戍衛相對,頗有大動幹戈之勢。
皇後見此情景,向保太後輕聲勸道:“明日太液池設宴,想必禁中有所請示,太子久留於長樂宮,隻怕不妥當。若太後有顧慮,不妨請人將題目遞了去,待陸侍中作答,再傳出來,倒也免去了二人見麵。”
太子於長樂宮逗留過久,皇帝未免生疑,進而可能會有所布置。此時事態尚未惡化到兵戎相見之時,保太後自己也覺得應避免刺激各方,以至於徒生變數。隻是兩人傳語,她也頗為擔心。
皇後道:“太子所出題目,如今眾人都對的差不多了,再有典故,也不會出大格。”見保太後仍有疑慮,她低聲勸道,“太後,依臣妾看,太子不得到陸侍中的回答,是不會走的。”
保太後幹笑了一聲,終於鬆了口:“也罷,那便派一個人遞了題目到陸侍中那裏。”說完,用目光示意了身邊的倩秀。
倩秀走上前,小心翼翼接過題卷,然後走向水榭後的一間殿宇中。
殿宇內,一雙清泠的鳳目透過蓊鬱的竹林,望向水榭處的燈火通明。月色下的繁華多少都透著那麽一絲涼薄,綺羅之下,女子的輕軀襯在凶悍的宿衛之間,竟無半分柔弱之態。隻是海棠花豔,美如崔映之,這樣容色終究承受著世家一次又一次的濫用。
那支發簪上綴著幾朵淺粉的桃花,與她的衣衫並不相配,想來是因極為珍愛,所以無論如何都要日日簪在發間吧。當她摘下發簪的那一刻,大抵也意味著與家族的訣別,與桃李紛盛的人間訣別。
而這樣的訣別,她還要目睹多少次?王韶蘊的分肖髻與鴆酒杯還曆曆在目,崔映之的桃花簪與生死語卻已逼至眼前。
“陸侍中。”倩秀溫聲一喚將陸昭的思緒暫時打斷,“這是太子殿下所出的題目,請陸侍中聯對作答。”
陸昭默默看了一眼題卷,然後靜靜攤開雙手。女子的手不過方寸之小,毫厘之薄,它曾題詔天下,曾執金印紫綬。天下弱水三千,並非都入了海。若它能執掌更大的權柄,托驥於自己的才智,是否便可以避免這樣的訣別?
目光瞬然冷下,極寒之處,盡是涼薄。
劉更始殺劉縯,劉秀悲痛起兵。
清剛絕以人寰的字體,配以權膽超乎塵世的答語,落在元澈的眼中,便如被她那雙鳳目直接注視一般,足以驚心動魄。
“陸侍中對語最合孤意。”他笑著解下一枚玉佩,“現下既無桂林一枝可折,不若把這昆山片玉賜給她吧。”
元澈的眼眸深如晦夜,將水榭的光芒悉數斂攏後,轉身離去。帝王之心,她與他都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