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歸台
是日, 宴席設在未央宮西太液池中的漸台上,台高二十餘丈,以池水所漸而得名。石台開闊, 雕闌畫礎,將太液池之遼曠一覽無餘。池中亦不乏蓬萊仙洲等小島, 島上設亭, 垂以風燈,夏風輕輕細細,便有搖金明空, 流火墜海之美。
魏帝與太子相鄰而坐,除卻宗室諸王外, 皇後與後宮妃嬪也悉數到場,最後便是這幾日未央宮的常客, 陸振與顧氏夫婦。大戰前夕的金樽美酒與夜夜笙歌不過是一張體麵的紗帳,皇帝仍牢牢抓取著自己可以利用的一切力量。
酒過三巡, 魏帝環視了四周,如今與自己同輩的宗王寥寥無幾, 座中皆是與元澈同輩。昔年易儲之變, 宗室介入,屬於叔父那一支的汝南王元禎不滿在朝會上班列於蔣氏之後,與侍中謝羽出言彈壓, 最後竟在長安城內被蔣氏族人當街毆打。元禎拔劍殺蔣氏一人,餘者落跑。元禎最終身染鮮血,追至宣陽門, 那時他便看著自己的乳母, 如今的保太後,隻手攔了元禎, 語氣溫和得如同今日夜風:“大王何欲反?”
半年後,元禎被杖殺於永巷內。其餘涉事宗王,或遭圈禁,或被降黜。
誠然,皇權與宗室休戚與共,皇權羸弱,宗室便無地位可言。但若遇到兩大執政世家抗衡,局麵僵持的時候,挑動宗室,利用宗室對權位的渴望,引起混戰,便可打擊異己,達成訴求。
而一旦涉及宗室之戰,由於其力量來源於皇權,同時對皇權又有著法理上解釋權,那麽最終戰鬥的目的,便可以上升到皇位本身。一旦走到這一步,莫說長安,天下便會血流成河。
因此魏帝寧可將這些宗王圈禁在未央宮內,也不想把他們放回藩地,放任宗室與世家合流,更不能讓領兵的方鎮與這些人謀求合作。
想至此處,魏帝舉了酒杯,向不遠處的元禎之子,如今的汝南王元漳噓寒問暖起來。
在座之人各自盡歡,陸振望著一池波光若有所思。此時晚來風起,鳥雀四散,顧氏望了望天,擔憂道:“夜晚風涼,昭昭從家出門,沒有帶厚衣。”
酒過最後一巡,亦是歌舞酣時,漸台四周便有煙花燃放,明空溯光,照亮天塹。劉炳引陸振前往禦座,此時已有不少宗王醉仰席間,錦袍拖地,並無人給予這位降國遺族更多的關注。
魏帝自攜了陸振臨台眺望,古老的未央宮默默垂顏,風燈與煙花早已燃盡,偌大的太液湖如同深而莫測的巨洞,貪婪地吞噬漸台這處唯一的光明。星辰下的獨醒與燈火下的皆醉同來於此,前者因為有所擔當,後者則因無從逃避。
“車騎將軍守西闋,朕是極放心的。”魏帝道。
崔諒在長安城西,未央宮西闋又不設甕城,乃是宮城防衛之首衝。而陸振等人皆在魏帝手中,一旦有事,陸歸隻有以死相抗一途。
而太子元澈則被安排去東邊的蒼龍闕,蒼龍闕右便是武庫與司馬門,如今雖為元洸母族的馮諫所守,但武庫亦毗鄰長樂宮西,那便是清一色的關隴班底。同時宮城北玄武闕也為賀禕從弟賀惇所掌,南闋則為賀禕故交謝琳所掌。不過謝琳侄女已為淄川王元湛正妃,如今時局來看,算是可以搖擺的一方。
魏帝目中仍有隱憂,他之所以一連三日的將宴席排開,同時令薛琬守住尚書台,就是要在最短的時間內完成自己的布置。既然關隴世族已有易儲之意,那便要在太子仍在長安的時候,引事而發,將關隴世族一網打之。若再拖延下去,涼王休戰期到,太子與陸歸皆是腹背受敵,長安局勢可能會更加危險。
不過昨日太子率眾前往長樂宮,倒是令他出乎意料。太子中意之人是陸昭已然無疑,但其不顧自身安危而入長樂宮,若僅僅是想借崔映之穩住崔諒,實在不符合以往的作風。他倒不怕自己的兒子深陷情思,但如果太子與那位女侍中有什麽謀求,後果反倒不堪設想。
思至此處,魏帝對陸振道:“國公另一雙兒女皆在長樂宮,想來也不能安心。明日遴選結果既定,國公便可少一重擔憂。來日兒女大展宏圖,青史留名,猶可望也。”
陸振垂首侍立,恭謹道:“臣本遺族之餘,幸遇陛下仁慈之君,方能苟活於世。能望明日便是僥幸,不敢以自身汙青史。”
魏帝笑了笑,語氣意味深長:“朕有兒,卿有女,青史載我,亦載君矣。”說完又問,“方才尊夫人似有不豫,可是宮內住不慣?”
陸振道:“回陛下,夜晚風涼,拙荊有些擔心女兒衣服帶的少了。”
魏帝聞之隻覺眼鼻一酸,慨然道:“慈母之心,遊子之衣。”他稍稍將頭轉向背對陸振的一邊,“明日宴罷,若無事,便讓尊夫人回去吧。”
宴席已散,眾人各歸宮室離去。魏帝由太子扶至宣室殿歇息,方要和太子交待一些要事,卻聞門外劉炳急聲道:“陛下,宗正慕容康前來有要事。”
“出什麽事了?”魏帝隱隱不安。
門外慕容康來不及等劉炳回答,自喊道:“陛下尚書令收押宗室,汝南王已入詔獄!”
“可說是什麽罪名?”魏帝摒開太子,迅疾坐起,命人打開殿門。
慕容康即刻入內,將從尚書台領來的卷宗示與魏帝。魏帝展開卷宗匆匆過目,條陳繁瑣,不過是侵占田地,掠奪蔭戶之類的事,另有一些禮製不循,言談舉止不雅的瑣事。當今之世,這些罪名莫說是宗王,哪個世家隻怕都逃不過,以往大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過去了。
“哎,尚書令……”魏帝歎了口氣後,便將卷宗交給慕容康,“略施懲戒便可,你去和薛公交涉交涉,罰奉、革職……”魏帝已經有些著惱,他這個皇帝早年便如傀儡一般,汝南王這種曾和關隴世家翻臉的宗王又能有什麽職位,隻怕職權還不如一介縣令。
慕容康並沒有接過卷宗,而是指了稍後一處道:“臣請陛下看看這段。”
潛懷異心,擁兵自重。
魏帝看到此處,神情忽然一滯,兩條騰紋頓升,因鮮卑血統而有些微黃的雙眉擰得死緊,卷宗被狠命置在地上:“蠢物!”
潛懷異心,擁兵自重,汝南王有,又有哪個世家沒有,哪個方鎮沒有?賀家部曲數萬還在三輔潛伏,崔諒重兵屯居槐裏窺伺長安,漢中王氏據陽平關百年之久,可稱國中之國。而他唯一能夠引援的陸家,陸歸親信虎踞安定,頃刻便可發兵,陸明在會稽亦是天高皇帝遠,守著一窩隨時割據的貉子,巴不得中樞大亂。
這個罪狀因何而擬,魏帝此時想都不用想。先前賀氏罪狀未發,薛琬想必心有不滿,如今拿宗王開刀試水,若能名正言順加以處罰,下一個便要砍向賀家。宗室與賀家兩敗俱傷,自然也是他薛家獨大。這件事一旦做成,世家不安,方鎮動**。
魏帝越想越覺得憤懣,原本自己在各方的布置已經日趨穩妥,隻待太子將崔諒拿下便可以趕在休戰期內在長安徐徐推進,逼退賀家。屆時陸歸是否需要回到安定都可以讓自己抉擇,陸家得幸帝宗,便是對其加以安撫。
如今這樣的局麵,肯定是長樂宮有人動作,但更可惡的是薛琬自己犯蠢。對權欲如此不假節製,以至於進退失據,激怒各方,魏帝歎了口氣,此時覺得還不如讓薛琬繼續去做尊貴的禦史大夫。
魏帝對慕容康道:“你拿著朕的佩劍,自去傳話給薛琬。他自家想死朕不攔著,別拉著朕和長安數十萬百姓一同陪葬!”說完又下令道,“擢薛琬光祿大夫。台省事務,由太子主攬即可。”說完,魏帝長舒了一口氣,慢慢壓製自己的怒火,而後轉身拍了拍元澈的肩膀,“快去吧,別耽擱。”
時至深夜,太子領宿衛入駐台省。此時尚書台署衙內還有一兩名薛琬的僚屬,其餘人的桌上還有未洗的筆墨,想來薛琬大動幹戈招一眾台臣推行,如今事發,各家皆出宮奔走相告。
方才慕容康說汝南王已付詔獄,而詔獄設在宮外,涉事宗王雖然不是很多,但宗王隨從與押送人馬一齊出宮,深夜大開宮門,興師動眾,浩浩****地往城中前進,任是誰也保不住這團火了。元澈已知這件事已無法控製在長安城內,如今隻能再下詔令,從政治層麵給予補救。
“命王嶠歸省。”元澈一邊展開剩下的文卷,一邊下令,“京兆尹何在?”
“京兆尹鄭崇目前還在城東詔獄。”一人回答。
京兆尹掌長安治安,亦總覽長安涉及刑事案宗。方才他的父皇已經下令擢升薛琬為光祿大夫,明升暗降,在情感上算是對薛派的一種安撫。假以時日,這個剛愎自用的薛琬還是會重回台省,這些皆是應有之意。既然如此,那麽這件事必須由其他人來背鍋。
如今案前所涉卷宗隻有賀氏等人的,元澈看了看卷宗投放者的署名,輕輕闔目。大概是賀家某個人捅了簍子,惹出這一番事體來,但這樣一場動亂背後,似乎還埋藏著更為陰狠的手腕,而能有如此手腕的隻怕是……
“查一查馬晃其人。”
一名郎官應著,又問到:“保太後昨日要調未婚配的宗王與隴西彭氏的譜碟,是否還要……”
他歎了口氣,這些人為什麽要惹她啊?
“你是還嫌涉及的世家豪族不夠廣嗎?”簡單反問後沒有更多的訓斥,元澈將所有文移闔上,目光冷漠:“鄭崇執法不公,徇私妄斷,革職審查,所有爵位,一律褫奪。先交付有司,靜觀事態,再看如何處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