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136章 燈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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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燈放過後, 雨可見下的緊了。喊殺聲漸次褪去,叫囂聲接繼隱沒,灰黑色的石階上是殘肢斷臂, 血流成河。近千名宿衛被圍殺於門前、廊下,甚至於丞相府的明堂之上。

幾名與賀禕交好的台臣瑟縮在原地, 僅有其幕府私臣文學掾孔昱戟指陸衝道:“陸文學, 你受保太後與丞相提攜之恩,竟然甘為逆臣,背信至此, 枉廢我在太學教導過你。”

陸衝將劍收回劍鞘,抱拳施禮, 平靜道:“晚輩受巨擘之教,師生恩情自是難忘。但晚輩亦受今上國恩之重, 昔年以質子之身,得以保全, 如今為國朝效死,倒也不算是罔顧重恩的逆臣。”

待孔昱還要辯解, 賀禕從內室走出, 大笑道:“文燦何須惱怒,陸文學飲血丞相府,不過是你我擋了他的道路而已。”

丞相府於半個時辰前被拿下, 元澈留下足夠人手後,讓陸衝接管。血洗丞相府已經足夠作為達成同盟的投名狀,自己則帶領餘眾前往東闕準備入宮與陸歸匯合。典穆到現在仍未歸來, 這讓元澈頗為擔心。

他不讓崔諒入都倒不是要在宮變這件事上呈匹夫之勇, 除了不想再對世族進行過多的讓利之外,新的戰力加入對於時局並總是好的。正如他現在並未召集親信的台臣們一同商議平息宮變的策略, 並非這些人庸碌無才,而是各自都有一盤算計。這樣一群人拿出的方略,又怎麽會是一個平叛的良策。

如今他尚有兩千餘人在宮城附近,五千餘人在長安城北附近,若陸昭能在昭陽殿得手,那麽平息這場宮變毫無問題。“再去探明崔諒動向,讓宮城外的軍隊由西闕入宮。”元澈冷靜地按原計劃做出布置,“再去昭陽殿看看,送口信給保太後,賀禕已被俘,讓她老人家考量一二。”

元澈深知僅僅俘獲賀禕並不夠,關隴世家的重心雖然在此人身上,但核心利益卻是在大魏的官僚架構上。鐵打的王座,流水的皇帝,唯有這個官僚架構是永恒的。

如果保太後真的默許他殺了賀禕,他反倒沒有什麽辦法。隻要沒有把關隴世族清繳幹淨,宮變一過,還會出來一個新的賀丞相。此時昭陽殿內燈火通明,禁衛密圍,看似是一場勢均力敵的較量。但因在場的多數還是世家,眾目睽睽之下,各自動手時,他的父皇這邊反倒必須做出更多的考量。

在世家的麵前,以什麽樣的名義與昔日的乳母以及自己曾經依靠過得實力動手,不僅是當下求生的問題,更涉及到整個皇權今後在其他世家眼中的觀感。若要動手,必得等一個足夠好的理由。

而他的父皇告訴過他,或許這一次要拚掉一條性命。

以往宮中放燈雖然也辦禦宴,但是賞燈猜謎卻因年年戰亂、宮中裁人,或不辦,或簡辦。今年雖然亦有戰亂,但是魏國出師大捷,皇後初封,且難得諸藩王世子齊聚,保太後已有話要熱鬧,因此各司莫不費心準備。長公主傾華更是早早來到殿內,監督各處布置。

開宴之前,從望仙殿送來的宮燈早已安置好,在朝陽殿滿滿擺了兩排,西席為三公九卿之屬,東席皆天家親眷之列,各有賞玩之處。且席上令設了筆墨紙硯,由宮女捧著,酒至興處,或可題詩作賦,或可猜解燈謎,可謂兩全其美。

依舊例,第一輪敬酒,眾臣賀君王。然而今日魏帝與保太後周圍的宿衛是往年的兩倍,一時間氣氛倒有些尷尬起來。倒是魏帝先道:“保太後為朕乳母,生養之恩大於天,爾等當先敬保太後。”

保太後笑了笑,也不推辭,生生領了這一敬。眾卿平身後,保太後先開口道:“今日是雖非元宵,卻也是團月夜,在座的有皇親國戚,也有陛下的近臣。說是國宴,但家國一體,說是家宴也無妨的。這節日在民間熱鬧,因此今日在老身這也不講那些虛套路了,咱們隻吃酒賞燈,盡興便好。”

魏帝聽了亦附和道:“眾卿那邊,皇兒監察,家眷這邊,由傾華幫您提著。若有人煞了風景,便由皇兒與姐姐兩個督官拿下,全憑您老人家吩咐就是了。”

保太後點頭笑著道:“我看妥當。”

既是依元宵節舊例,肴饌美酒,鼙鼓清歌,倒在其次,賞花燈猜燈謎才是頂要緊的。劉炳正命人傳猜燈謎用的物件,忽聽外麵通傳,車騎將軍從西闕來了。

魏帝將一箸羊兒美椒肚布在保太後碟子中,道:“車騎將軍辛苦,暫不必解甲,且命他入內吧。”又道,“跟隨他的將士們也辛苦,你去安排,讓他們到偏殿用些酒水。”

保太後聽罷已經冷了臉色,按照皇宮禮儀,無命令便不能披甲入殿,連鞋履都要解掉,為的就是怕有歹人借此機會謀害皇帝,而有無甲胄則關乎這些宿衛是否能在短時間內將其製服。至於劍履上殿,那更是莫大的信任,基本等同於皇帝直接將自己的性命交與了此人。不過曆史浩浩渺渺,皇帝將此特權交與這個人,大多是出於恐懼,而非信任。

如今門禁並不是她能夠掌管的,即便是有宿衛圍拱在大殿內外,但還是要眼睜睜地看著這個身著甲胄的人,冠冕堂皇地走進昭陽殿。

陸歸如殿後行禮如故,照例坐在了陸家的人群中。

歌舞既罷,魏帝已被眾臣敬了幾輪,麵上略有微酣之色。此時見長公主領著後宮十餘人來敬酒,連忙起身,佯裝要去猜燈謎。劉炳見狀,連忙說了幾句湊趣的話,又張羅宮人點燈奉物,很快將一眾人的興致帶了起來。

此時早有侍女捧著環佩、珠絡、宮香、禦扇等物立在後邊,幾名內監捧著苦茶、陳醋、韭菹等物隨在旁邊,這些都是劉炳按照保太後的意思定的賞罰之物。

眾人由魏帝起,從一排排寫滿燈謎的宮燈中挑一隻來猜,再是皇後、長公主、公主,最後是藩王與眾臣。

無論猜對猜錯,燈都可以帶回去,也算是眾人都有東西可得。燈謎尾處並不注明出謎人的名字,隻在宮燈上掛一以示身份的小物件。以上這些暫由公孫內司記下,而對應謎底也已謄抄在一張紅箋上,放在琳琅那裏,最後由保太後行賞使罰。猜中者另有彩頭可拿,猜錯的便要從吃苦茶,飲陳醋,嚼韭菹等裏選一樣,再誦一句嵌著謎底的詩句,才算了結。

這一環,有才的躍躍欲試,疏於此道的也隻好隨眾人戲笑幾句,打個馬虎眼蒙混過關了。

魏帝挑了離自己最近的一隻燈,謎底是打一地名。因酒勁上來了,魏帝也不大細看,隻見得上陽宮、桓譚幾個詞眼,便果斷道:“是洛陽。”

琳琅看了一眼宮燈下拴著一枚紫英戒指,隻笑不說話。

旁邊的長公主笑著道:“陛下猜對了。”說罷將旁邊侍女手裏的托盤拿了過來,上麵是一盒宮香,“我看了這麽多東西,就這樣最好,弟弟可別嫌棄。”

魏帝哈哈一樂,大手一揮道:“知道是姐姐想要,朕贏得都給你,你且拿著罷。”

眾人都知道那是劉炳和琳琅故意將長公主寫的擺在最前麵,那燈謎寫的幹淨利落,線索明顯,都是摸著魏帝的性子來的。見皇帝長公主姐弟親昵,也都隨著哈哈一樂,氣氛立刻就上來了。

魏帝一猜完便回到自己的禦座上休息去了,留下眾人圍著五顏六色的宮燈猜謎。皇後猜完之後也回去了,接下來便是元洸。陸昭隻見眾人的目光都在燈謎上,便對陸歸使了個眼色,舉了酒杯向魏帝那邊慢慢走過去了。

“站住。”長公主傾華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一把捉住了陸昭的手腕,然後回頭對保太後道,“阿母,孩兒這兒捉著兩個偷溜的。”

眾人笑作一團,保太後道:“你這猴兒,陸侍中才名冠絕京城,你還要怎樣考她?”

長公主假裝賭氣道:“阿母偏心她一個也就罷了。”

保太後搖了搖頭,笑著道:“那便隻讓潯陽侯挑一個猜罷。”

陸歸原本無心猜謎,但見保太後如此說了,也隻好上前湊趣,左顧右看也不知選哪個。其實這遊戲先猜的占優勢,等越往後,難猜的都留下了,自然有那些文臣們兜著。站在長公主身後的幾個女眷見陸歸遲遲不決,隻當他害羞怯場,輕輕笑開了。

陸昭向前稍進一步,幫忙圓場道:“兄長是覺得這些宮燈做的漂亮精巧,風趣別致,不知道挑哪個了。”

魏帝和藹一笑,對陸昭道:“你去幫你兄長挑一個。”

陸昭諾了一聲,仰頭看一遍,拿起挑竿,挑了一盞桃木做的六角宮燈。那盞宮燈用櫻紅色的燈紙糊的,金色的燈尾上沒有流蘇穗子,取而代之的是一串小巧的蜜色珠花,瓔珞打成飛鳥的形狀。燈上寫了兩句四言:烏頭半白,最苦參商。檳榔一去,已曆半夏。隻說是打一草藥。

陸歸一向不在這些雜藝上用心,一時猜不出來,便瞎說了一個:“是蕎茶。”剛說完,便看到後麵的陸昭微微搖了搖頭。

“不對。再猜。”長公主道。

旁邊有一個不知是哪個文臣,好心提醒道:“裏麵有潯陽侯姓名中的一個字呢。”

陸歸想了半天,方才恍然大悟道:“是當歸。”

長公主卻道:“這次雖猜對了,罰卻免不了的。潯陽侯既第一次猜的是蕎茶,我看就罰喝苦蕎茶吧。”

保太後點頭道:“處分得當。”

此時已有內侍端著托盤上前,上麵是隻一甜白蓋碗,茶水溫度剛好。陸歸取過茶盞,飲了一口,立刻皺眉道:“好苦。”

長公主傾華莞爾道:“這茶是你妹妹開宴前在後殿泡的,可怨不得我們。”引得滿座大笑。

既領了罰,還要念一句詩。陸歸詩詞上還算用了功夫,隨口拈了鮑照的《代北風涼行》道:“問君何行何當歸。苦使妾坐自傷悲。”

原本坐在遠處的魏帝聽了,忽然微笑對身邊的陸妍道:“你家賢侄也算的上大將之才,沒想到也重兒女情長。”

在場眾人隻當長公主愛玩笑,並不過分深究。忽然,長公主傾華歎了口氣,淡淡道:“哎呦,這個歸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