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148章 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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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霆位居崔諒帳下司馬參軍, 戰前兼領魏興郡主簿,再加上其本人乃是前任丞相陳凝的遠親,對於京中形勢更為熟悉, 因此率先發言。

“主公如今撻滅權奸,理應先奉中書印至丞相府。而後麵見今上勸政, 得以正名, 方能行實。此後效武侯故事,為今上下詔各方,加以安撫。太子未在京中, 想來不日也要回到略陽。涼王力戰西藩,主公居後, 太子難免心有憂慮。主公可使人聯絡親善,並繳治粟內史所掌司農印, 調度各方糧草,支援隴上。”

崔諒點了點頭, 若先前能將太子擒於禁中,自然不會有這樣一番說辭。那時候控製宮禁, 使人接手隴西事宜, 再成女兒與太子的婚事,才是他所期望的完滿。

而如今,他不得不麵對當初違背太子意願而直驅入宮的事實, 從而抓取更多的事權,拉攏更多的力量,為的隻是打造一個柔而富有張力的繩索, 把太子從隴西虛虛****地拽下來。

“派人去王家與何家取印信來。”崔諒不假思索地下令道。

陳霆之弟陳震亦諫言:“主公如今控製京畿, 禁中不乏門閥子弟,其中以車騎將軍的父親靖國公, 與北平亭侯之弟王嶠,之子王謙尤為重要。主公應攜大勢,遣使拜訪兩家。另外吳太尉處,主公也應有所安撫。”

崔諒聞言稱善,王氏自不必提,先前賀氏掌權,王氏在中樞的經營可謂艱難。如今他既然執掌禁中,那麽王氏在中樞的要求,他都有能力得以滿足。吳家本朝未見幸於天子,無論是地方還是中樞,他都可以讓利,但前提是要逼這老狐狸交出禁軍方麵的力量。這兩家,他都能夠有所謀劃。但是對於陸家,他實在摸不準能夠達成怎樣的利益交換。

中樞?以往陸家在中樞的發力幾乎全部借由身為女侍中的陸昭來撬動各方。但其家經營所在乃是揚州與安定,安定離長安已經足夠近,而陸皇後名下也可錄女侍中,對於中樞權力是否真的那樣迫切,他卻不甚清楚。

如今陸歸不知去向,陸明身在揚州,他甚至連談都不知道找誰去談。而靖國公本身早已脫離了陸家的執政中心,陸氏子弟相繼離都,龍歸大海,隻留下一個深不見底的長安和陸侍中曾在都中攪風弄雨的恐怖傳說。

思前想後,崔諒終於道;“既如此,還勞煩你先前往禁中,與陸振交涉。”

長子崔敬亦道:“京畿城坊雖井然有序,但各坊內巷道狹窄,不利於管控,倒不利於置兵太多。除固守京畿,不妨將槐裏與涇河、渭河各個渡口作為據點,把控外圍以及周邊水網,日後進退,也得從容。”

崔諒帳下眾將紛紛開口,但也多言軍略布防之事。庶人出身的他們對於政事上沒有太多見解,也都認為既然入了長安,那自然是各方裏當之無愧的老大。日後封官加爵,仰賴主公一人,必不會有任何差池。

此時,在一旁沉默不言的蔡永站了出來,他出身於南陽鄉裏,對於南陽豪族可謂深惡痛絕。家中田產在一次次戰爭中幾乎被這些豪族侵占幹淨,自己的大伯淪為蔭戶,若非他母親賣身於一家豪族的族長,他連苟活於世的資格都沒有。

他望著在崔諒麵前喧囂的一眾人,忽然冷冷道:“主公,卑職以為那些世家舊族不可不防。前有賀氏盤踞都中,後有陸氏操縱各方,陳留王氏與漢中王氏各自經營太子與渤海王,薛氏雖黯然一時,本家卻仍據守豫西故道,摩拳擦掌,以待來日。這些人是何居心,終不可測啊。”

崔諒聞言便倒吸一口涼氣,賀禕雖死,但死因未明,這些人家有誰參與過,實在不好說。此時,席間眾人也紛紛受到撩撥,騰起一股殺意。聚在這裏的人,無論是寒門還是落魄的世族,亦或是最底層的庶民,多多少少都受過這些人的冷眼,直接與間接的戕害。在城郊掃**的過程中,也不乏有世族組織私兵部曲,將部眾戰友屠戮於鄉野與巷道。

他不能枉顧部下的意願,包括他自己在內,當初起兵,也是不滿於這些世家把控權力,屍位素餐卻目中無人。如果他真的一味包容,那當初起兵意義何在,這些人隻怕也會離他而去。

想至此處,崔諒也有些後怕,先前入長樂宮尋找女兒,這些人為泄憤,荼毒苑中士女。對於部眾的怨氣與世道的戾氣,他都無力束縛,隻能看著眼前的一幕幕發生,而後安靜地尋找著女兒的身影。幸而,有一名宿衛告訴他,他的女兒已經被太子帶走了。

麵對眾人的憤慨,崔諒開口道:“請蔡將軍領兵掃**城中,再遇反抗者,格殺勿論。”

這是允準士兵針對某一方進行屠戮的宛轉說法。

崔諒說完後,迅速起身,仿佛這把椅子上有暗刺一般。它的前人主人早已身死,它的後繼者似乎也注定不能善終。來到長安的他,比在荊州的他,更加迷茫,更加不安。

陸昭與元澈一行趕了一日,不敢放慢腳步,甚至在淳化縣都不敢多作逗留。行至隴下郊野時已盡黃昏,眾人這才稍稍放慢了腳步,在四周尋找可以安營紮寨的地方。

如今兵事四起,農桑盡廢,不乏餓殍死骨。一

行人繼續向西搜尋許久,卻隻看見了更多的屍體。老者手中截斷的半支木杖,青壯手中的鐵鍬耕犁,無疑告訴他們,這些人在耕作時慘遭戕害,而春耕的時間,早已去涼王入侵三輔之時久已。

對於平民的屠戮,元澈無法容忍,他命大半精銳護住陸昭等人,自帶了兩百精騎前往四周搜尋元凶。不過片刻,梟首便已被刺於槊下,兩百人也無一傷亡。陸昭望了望不遠處方才還有煙火人氣的一個世族莊園,隻沉默地隨其他人去看顧剛剛搭好的營帳。

無論表麵有多光鮮,那份存在禁中的譜牒有多麽完美,世族壯大的曆史,永遠是黑暗的。如今的陸家、賀家早已不用去做這些事情,但是無數想成為陸家、賀家的世族會不斷的效仿。上位者早已為他們打好了樣子,背後的發家史皆是不可言說的肮髒與黑暗。隻有完成了資本與政治的雙重積累,才能順利迎來下一次躍遷的時機。

夕陽斜下,尚未被隴山完全吞沒,如同善與惡一樣,黃昏與黑夜似乎隻在一念之間。當陸昭已經決定一個人在篝火前坐上一整夜的時候,元澈走過來,靠坐在她的旁邊。

帶有血腥氣的鎧甲早已卸下,發間有河水及青草的味道,他執起陸昭的手,閉著眼吻了吻,如同沉浸於黑夜。“七年前,我的父親剛剛成為太子的時候,魏鈺庭入禁考核,落在了我的門下,見了我第一麵就說,‘殿下,這個世道隻怕要變得更壞了。’君臣易位,上下失和,高門弄權,軍閥用武,寒傖無路可走,百姓血肉謝世。我那時候覺得他說的一點也沒錯,我見到的每一個人,都在將這個本就不堪的世道,往泥裏踐踏。不過想必那時候在你眼中,這個世道一定大不相同吧。”

陸昭笑了笑:“其實並沒有什麽不同,君臣易位,上下失和,高門弄權,軍閥用武,寒傖無路可走,百姓血肉謝世。這是對世族來說,最好的世道。”

元澈失笑,他等到一個情理之中的答案:“昭昭,我又殺了一個世族,但卻不知道這個世道會不會因此就能夠好一點。”他仰倒在草地上,靜靜將陸昭攏在懷中,殺戮未能平複的東西有太多,而他能做的僅僅是抱緊她。“我害怕心中的大治之世永遠不會到來,我也害怕寒冷的刀鋒終有一日會落到你的身上。然後所有人告訴我,這樣做是對的。”

他聞著她身上一絲一縷的白檀香氣,親吻著她的一肌一膚,同時把自己的氣息留在其間。他小心翼翼地維持著與她的聯係,因為他明白,如果連這些都不能存在,除了君臣之分,便是皇權與世族的刀劍相向。

星月沉輝,天地反旋,元澈的氣息落在了陸昭的頸間。不同於白天的那份熾烈,此時她隻感受到了一絲溫涼,恐懼與茫然有之,孤獨與絕望兼得。

風頭正起的皇權與勢將更迭的世族此時皆需要一個馬前卒,而他背後的過往與她背後的家族,皆不允許他們言退。她尚且迷茫,他卻來找她尋找答案。她轉頭望向他,他那一雙眉眼便成為夜幕中星空的一部分。

“殿下,這個世道永遠都不會有大治。百年之前如此,千年之後亦如是,總會有人受苦,有人流血。被迫害的人會有所不同,但迫害的本質全然未變。”她貼著他的胸口,心跳聲逐漸急驟,她也一樣,“殿下一定明白,世道不會因為殺了幾個世族就會變好,陸家也不會重蹈賀家的覆轍。如果你我真有刀刃相向的那一天,那便是你我皆看錯了對方。”

第一次,陸昭輕輕地撫了撫元澈的額頭。她知道自己無法真的給他答案,或者說,無法給他一個令他滿意的答案。感受到了對方甚少表現出的溫柔,元澈反身抱緊了她,吻似繁星跌落,化為火海。心魂的震懾尚未平息,情感上的貪戀亦無永盡,這樣的纏鬥,何其殘忍,又何其沉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