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151章 相殺

字體:16+-

行去略陽, 經淳化走漆縣隴道,再由崇信、華亭穿行西進,並非最佳路線。但因京畿以西的扶風縣早已糜爛, 時時還有崔諒部遊騎出沒,動輒數千, 由此可知汧縣一路已非善地, 也可見崔諒對於太子的出逃乃至於挾持自己女兒有著怎樣的怨念。

幾經顛簸,一眾人馬在第三日的夜裏到達略陽城。南涼州刺史彭通領隴西郡守劉莊、天水郡守祝雍等人於城外迎駕,魏鈺庭等人則居次位。官麵上的話皆說盡, 彭通更謝太子等人對於女兒的搭救之恩。

略陽城亦名武興,蜀漢劉備置武興督略陽, 以灰漿築城,甚為牢固。城池不大, 不過五百步縱深,三麵皆是城牆, 隻有西北開了一門,四周有定軍山、烽燧山以險守, 又有白水、漾水、西漢水以憑依, 所謂“崖穀峻絕,十裏百折”,乃是隴西衝要之首。

夜晚入城, 安置事宜便是最大的問題。四戰之地,自古既無政治垂憐,又無資源挖掘, 自然沒有什麽豪族宅邸。元澈所居之處乃武興督護府舊邸, 已是簡陋。況且前院便是辦公署衙,來往之人複雜, 自己一人居住尚可,帶上這些女眷卻難免有些不便。

但如果隻帶一個……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元澈下了馬,想了想,將鞭子丟給了馮讓,然後對身後的魏鈺庭等僚屬以及一眾兩千石大員道:“行台之事,稍後即議。”他忽然轉過身,遙遙望了陸昭一眼,而後道,“陸令也來。”

衙署內,一批批吏員蟻行進出,議事廳內燈火初張。元澈與陸昭先去了後院,稍事歇息這段時間內,也足夠陸昭執中書印這件事在眾人心裏有一個緩衝。

對於彭通等人來說,陸昭能夠執掌中書詔命乃是大利。彭通自己的女兒如今便為陸昭掾屬,進階入駐中書可待。而由陸昭這位新出門戶來出任中書一職,對於同樣境況的隴西各家,也是一件好事。在本土進行一些利益置換,而後往中書塞進自己的人,種種議案,已經紛紛在這些隴西老人精的肚子裏構畫起來。

但對於魏鈺庭等人來說,卻是難以接受。雖然太子詹事是掌事權的實職,但是與中書相比,還是欠缺了一份清貴。即便中書一職在太子繼位之後,注定要落在他的頭上,但是看到一女子以中書令頗具男權色彩的職位作為起家官,心中未免含酸。

同為寒門的一眾僚屬紛紛諫言,陸昭任中書令,未有朝廷詔命,枉顧王法,事後可彈劾之。

魏鈺庭聽罷,隻是苦笑了幾聲,朝廷詔命,如今的朝廷詔命都捏在崔諒的手裏,想來不出幾日,便會有以皇帝之名的矯詔發至略陽,那個時候如果崔諒要削太子的督中外諸軍事之權,奪太子的持節假黃鉞,那麽他們要不要遵?如果不遵,那麽陸昭的中書令也是正封,不容置疑。

說到底,太子之所以要用陸昭行使中樞之權,無非兩點。一是陸昭是世族出身,與關隴及其他世族有著不錯的關係,太子把她抬上去,是要向那幫世族表明一個態度,世族不會喪失中樞的權力。其次,便是太子相信陸昭,相信並且愛慕著。

前者他無力改變,正如他無力改變自己的出身一樣,但後者他卻可以稍作施為。

後院,元澈的居所附近已經撤去了所有的侍衛,全部調到了較遠處的廊下。陸昭的東西早被有眼力的馮讓命人挪進了太子的屋子裏,中途所遇到的唯一阻礙,不過雲岫而已。馮讓索性也把雲岫的東西放在了隔壁,見她氣衝衝地走進屋裏的時候,忍不住喊了一句:“明日校點糧草,你還去不去了?”

聰明的姑娘無人不喜歡,聲音遙遙地傳進屋內元澈的耳朵裏,元澈便如是想,嘴上說了一句:“憨人。”一想到他跟了自己這些年,也愈發感慨近朱者未必赤也,“昭昭,不如我給馮讓賜個婚吧。”

陸昭正在對鏡理鬢,一把小金梳子在一頭烏雲間翻的風生水起,元澈看得入迷,索性也走過去。“馮讓好歹也是遺族世家,雲岫跟著我,沒有譜牒也沒有家世。殿下這麽亂點鴛鴦譜……”纖纖玉手下,主髻先被固定好,“合適嗎?”

元澈背對著鏡子,比肩坐在陸昭身邊,取來盛放首飾的盒子替她挑揀起來。“怎麽不合適?她既跟著你,脫了奴籍,孤可以賜她姓陸,跟著馮讓,兩千石的誥命托底……”他取了一支芍藥釵,放進陸昭手中,目中似有無限柔情,“不好麽?”

陸昭接了簪子,輕輕歎了氣,而後道:“雲岫在吳國並非奴籍,原是周老將軍之女。她母親姓朱,周老將軍戰死後,就改嫁進了鍾家,雲岫也就跟著去了。隻是鍾家後來涉及了五鬥米教之亂,被沈家借機清了幹淨,雲岫才跟著我在宮裏住下。”

“這麽曲折啊。”元澈支著臂,輕輕地靠在了妝案上。

“她的本事想來殿下也是見過的。”陸昭繼續梳起了側鬢,“無論是雲岫還是霧汐,我不希望她以尋常侍女那般走下去,也不覺得為她指一門可封誥命的婚事就該是她此生最好的歸宿。”

元澈靜靜地聽著,即便陸昭本無話外之音,但她所說的每一句所表達的觀念也足以讓他感到不安。“孤,偏要賜。”明知她的無從屈服與不可馴服,近乎孩子氣的話就這樣脫口而出。

沒有感受到身邊人心態的細微變化,陸昭還隻當是尋常玩笑,將最後的鬢發固定好後,對鏡比照了一番:“雲岫心思不好猜,就連我也猜不出,殿下若真要賜婚,好歹也先問問她的意思。”陸昭側了身,看著元澈意態慵懶,隻覺得他並未重視,臨了又加了一句,“不過我也提前和殿下打個招呼,喜歡雲岫的人,可不少。”

元澈的手指在妝盒裏撥弄地嘩啦啦響,金鈿明珠穿行指間,如同斬不盡的華麗緣。“怎如你多?”他緩緩伸出手,曖昧的目光混雜著癡怨,和對於權力反抗的憤怒,透過指尖的一枚耳鐺,鋒利地綴在了輕薄的耳垂上。

鳳目吊梢,如流水,如行煙,辨識了欲望與毀滅的界限,堪透了捕獲與被捕獲的終局。落落斜視的時候,眼風便掃帶著嘴角那抹‘原來如此’的笑。她臉上的冷漠與內心的理性,似乎僅負責將這種挑逗與嘲弄塗抹在他的身上,對於他的興奮、薄怒以及暗生的愉悅全然不在乎。

“哦……這樣。”她輕輕地呢喃著,不自知地進行著最後的煽動,“沒關係,他們喜歡他們的,你喜歡你的。”

妝盒在驚慌中掃翻在地,累絲的步搖,漫天的流蘇,翡翠的濃綠,珊瑚的飽紅,依次遞序,從繁複的衣衫上滾下,拽著杌子上的兩個人兒,一起跌落在絨毯之上。

相對坐立的凝視不足以分明攻守,玉體橫陳的俯瞰才足以聲明他對她的占有。冰冷的體溫與熾熱的手掌擠壓著,清泠的目光與灼燒的欲念撕咬著。倒懸的燈煙,是已被兩人棄絕的救命稻草。唯有沿著發間滴下的汗水,慢慢在溝壑中匯聚,化成一汪清流,可渡此劫。

牢籠捕獲了深藏雪山的狐狸,元澈的雙手自是最好的捕獸夾,而目光則化作刀鋒,意欲撕開這層狡猾的外皮。自眉心至下,他肆意地窺視,一寸又一寸,滾燙地匝著人。然而目之所見,盡是冷豔千色,盡是欲念萬象,以及她與他無可逃逸的肌膚之觸和神思搖**。

侍衛體貼的敲門聲,撼動著這一方聲色囹圄,虛像搖晃,聲弦朦朧。恍然間,右鎖骨下,一枚小小的金色花子一閃一閃的,跟隨著主人身軀的起伏,輕輕地顫動。雪寒深冷,不足以化開花子上的膠,隻好以其光作為**,等待溫熱的救贖。鼻息與唇息漸漸探至,如暖風而襲,堅硬的魚骨膠一分一分地變軟,在漸重的陰影中完成了最終的妝點。

“殿下……如何啊?”看著元澈孤身一人從熄滅燈火的屋內落寞走出,馮讓便笑著問,既有同病相憐,又有幸災樂禍。

元澈將門掩好,正了正身子,諄諄教導著:“非禮勿視。”見對方並不相信,隻好抬手指著身後,“換衣服呢,一會兒就出來。”

果然,片刻之後陸昭從屋內走出,身上已換好侍中官服。袖袂輕垂,她的右手被輕輕執起,分寸拿捏,輕重緩急,無一不恰到好處。

“走吧。” 黑夜的四麵埋伏之下,欲念被一一撫平,理性重回人間。

不遠處的正堂,燈火通明透,黑壓壓的官服,擠挨挨的貂蟬,敵意與猜忌摩擦,世族與寒門暗戰。而這些即將在他們的雙手下一一撫平,一一滅殺。

耀眼的榮光,他自生而有之。無盡的黑暗,她亦鑄骨而生。而所有的一切,即將在這個殺氣騰騰的略陽城內,相互攻伐,同時協作,一起目擊每一次血肉的橫飛,抑或是一起共睹每一場華麗的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