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輿戰
元澈開了門, 見小侍神色異常,也明白並不是什麽小事。而崔映之出事,多半是衝著陸昭來的, 在未弄清楚情況之前,最好還是不讓陸昭出麵。簡單交代陸昭幾句之後, 元澈出了房門。
約莫一頓飯的時間, 雲岫過來報信。她一臉焦慮之色,進屋關好了門,便將外麵發生的事都告訴了陸昭:“今日一早, 小侍去送飯,聽見崔娘子的房間裏有奇怪的聲音。門是反鎖的, 他敲門見無人應,便趕緊讓侍衛砸開了門。但……但事情已經發生了, 殿下封鎖了消息,將那幾人逮捕入獄審問。”
陸昭冷然一笑, 崔諒以封自己的女兒為太子正妃昭告天下,不出幾日便有厄難發生在他女兒的身上。作為唯一在太子婚事上有衝突的陸家, 嫌疑實在太深。如今陸家勢位愈高, 或是兄長手下為邀寵而為,亦或是被人栽贓陷害,一旦被人盯上, 大行渲染一番,聲望必將大跌。出了這件事,無論是將矛頭指向車騎將軍府還是指向自己這個中書令, 都將給陸家給予重擊。
“行此惡事自然夜半最佳, 怎麽偏偏選在了白天,還是在小內侍送飯的時候。”這件事不難發現漏洞, 雲岫便率先指了出來,“太子居所,守衛森嚴,必是有人串通過,悄悄使人放行,才得以事成。”
沉思片刻之後,陸昭先問道:“殿下是打算交給誰去審?”
雲岫道:“此事發生在彭刺史治下,那幾人交由天水郡守監押審理,但殿下點了魏鈺庭協助。娘子可是知道是何人設局了?”
陸昭微微一笑:“這件事倒是不難猜。陸家名譽受損
,崔娘子臨此事也不能得以善終,而彭刺史乃此地一州長官,此事若處理不好,也關乎隴西派在本土的執政力。一層一層地剔除嫌疑,除了魏鈺庭他們有這個動機,那就是漢中王氏了。”
隴西派、陸家勢弱,崔家女出事致使崔諒與太子之間再無緩和餘地,魏鈺庭自然是既得利益者,但是漢中王氏支持的是渤海王,未必沒有拆散太子與世族的聯盟並且引崔諒入夥的嫌疑。要知道隴西與天水毗鄰漢中,來日無論這兩郡歸於何處,如果隴西派和陸家都倒了,那麽來日能夠執掌此處就隻有漢中王氏了。
“那殿下還讓魏鈺庭去協理?”雲岫的不平呼之欲出。
陸昭一邊理著桌子上的東西一邊道:“魏鈺庭就算有嫌疑,也不會親自出手。我猜想,魏鈺庭當時在場,並且幫著咱們說了好話。不為別的,就是為了日後輿論彈壓不住,他這個老好人能順順當當地把中書印給接過來。但因為中書下詔,去漢中、洛陽的使者還未表態回來,詔是從我這裏出的,背後是陸家的威望在撐,所以太子必須要將中書印穩在我的手裏。但這件事如果鬧大,又太損陸家威望,兩邊就談不攏。隻要這兩方沒談好,印就不會交給魏鈺庭。派魏鈺庭去協理,意思是不管是不是他做的,就是要逼著他,不要讓這件事情產生惡劣影響。”
雲岫默默地點了點頭,看來太子沒比她家娘子傻太多。
陸昭沉思片刻,而後道:“之前兄長想派些人過來進駐保護咱們,你出城方便,可以去探探看他們走到哪裏了。這些天先不要讓他們進城,也最好不要在天水郡內逗留。軍籍名冊,暫時落在崇信縣。不過要放出風聲,就說這些人已經要進略陽城了。”
本來是想討要節杖之後,將兄長麾下的部分士兵編入製中,在太子出征時保障一下自身安全。但出了這件事後,還是要避免這些人進城,以免發生更惡劣的事情時,陷入被懷疑的境地。
雲岫應下之後便出去了。而這件事陸昭目前還沒有太多施為的空間與必要,此時再去中書署也不合適,就幹脆在房間內休息補覺。
不得不說中書高位、地方州牧都是兩千石的是非地,想上位者比比皆是,今天一個大坑,明天一盆髒水。怪不得曆代中書令沒多少個長壽的,刺史坐到五六十歲也都得找個閑職榮養榮養。
局麵如此,後麵隻會更加惡劣,她也得抓緊時間榮養榮養。
元澈自去處理此事後,便沒有再回到陸昭這裏。此事涉及麵甚廣,兩人暫不想見,才是對對方最好的保全。但事情遠未結束,崔映之的事情終於風言風語被有心之人傳開,再加上城中早已流傳陸侍中善妒之名,幾經添油加醋,再被人們談論起來時,便有了陰謀的味道。
下午時分,劉莊之弟劉豫匆匆登門,簡單寒暄過後,便將這半日城中乃至整個天水郡的情形告訴給了陸昭。犯事之人已被詔捕,現在正前往天水治所襄武。路上劉莊門下吏員對這些人進行了初審。這幾人對於所犯罪行供認不諱,但未承認行那汙穢之事。
“眼下案情尚未審理,兄長讓我先來見見令君。”
劉豫心中忐忑,他家並非彭家,對於陸昭並沒有那麽信重,這件事情上多多少少還是懷疑了陸昭所為。但畢竟陸昭執掌中書,對整個隴右來說,都是很好的局麵,一旦出事,無論是魏鈺庭還是漢中王氏接任,都不是什麽好結果。因此,無論怎樣,他都要事先來探探陸昭的口風。這一次他以查訪為名,特意請求進入後院詢問,也得到了太子的允準。
陸昭對於劉家的懷疑倒不生氣,對一個方鎮之女行此惡事,殺了頭也不為過,如果真是她做的,那就要趕緊抹去證據,洗清自身,對陸家和隴右各方都好。
陸昭聽罷歎了口氣道:“這件事我實是不知,我若真想為此,早在行軍路上便可動手。事後讓這些人或逃至安定,或賞金買命,豈不是既死無對證,又可以嫁禍他人。事既已至此,還望太守與足下和魏詹事秉公以論,查據實證。”
劉豫聞言頓驚,原本他隻覺得陸家難逃幹係,如今想來,若那些犯人在路上出了事,或是在治所出了事,那麽劉家,乃至於整個彭家都要受到牽連。這個陰謀所涉及之廣,已非他可以想象。
“多謝陸令提點。”
劉豫匆匆走後,陸昭長舒了一口氣。
那些人不管作何為,結局都是個死,既然一口咬定沒有讓崔映之受此辱,大抵也是事實。但這也從背後說明了主事之人不想把事情鬧得太過不堪,以至於讓崔諒抱以殺心。這個結果他承受不起。既然這樣,那麽漢中王氏就首先排清了嫌疑。
如今她一番話,先讓劉莊、彭通等人與自己同仇敵愾起來,不至於自己孤立無援。畢竟在兄長不能派兵保護自己的這段時間,她要有所施為,多多少少都要借助這些世族。
這是一場由魏鈺庭掀起的輿論戰。
不得不說,魏鈺庭這一次切入了一個最刁鑽的角度。曆史上能引起所有人共憤的,不是殺人,不是掠地,而是一個“奸”字。這個字不僅能激發女子的共情與憤怒,更會激起天生擁有著占有欲的男子。這些男子並非發著什麽善心,不過是單純屈從於本能而已。一旦被輿論裹挾,涉事者便很難洗清自身。
既然是輿論,那就是永遠的隻能選一邊。此事必將繼續發酵,自此往後,整個隴右,極端的情緒將會占領道德高峰,同情弱者的心態會成為所有聞者最強的驅動。
輿競天擇,弱者生存。而出生於世族、執掌中書的她,就注定是那個不會被同情強者。
陸昭深吸一口氣,而後踱步出門,問廊下的小侍:“崔娘子住在哪個屋子裏?”
陸昭入內的時候,崔映之仍是哭泣,即便如此,她也還保持著一些理性。盡管她與陸昭某些方麵必然不能求同,但如此惡劣之事,她也並不覺得是陸昭所為。
陸昭將崔映之的情緒平複了一番,兩個人便開始慢慢對整件事進行複盤。賊人進入時間的蹊蹺,以及可能的涉事人都討論過後,對於背後主謀多少也達成了一致。崔映之誠然憤慨,但對於此事,陸昭反倒不能對外人說出魏鈺庭任何褒貶之詞。
“我想請崔娘子和我一同去崇信縣住上一段時日。”陸昭道。
崔映之有些不解:“既然事情已經有了眉目,為何不現在搜集實證以自清,反要躲避出去?”
陸昭順手倒了一杯茶給崔映之,道:“最終能打倒這些輿論的自然是鐵證,但是在此之前,必須要讓這些人願意去聽你的鐵證。必須將輿論調整到對你我稍稍有利的局麵,而扭轉輿論的……崔妹妹,那可從來都不是什麽理性的舉證。”
輿論引發的是感受,既然是感受,那就沒有理性可言,而且理性反而是一種累贅。因此輿論戰的打法,反倒和普通政治問題大有不同。
“世上芸芸眾生,多是泛泛之輩,所思所想,必然片麵,但其表達之欲又極為強烈。當一件事情沒有發生在他們身邊,且和他們利益無關的時候,他們往往都會根據最簡單的情緒和最粗暴的方式來下以論斷。”陸昭幽幽道,“如今行台的中心是略陽,所有輿論的發酵都聚集在這裏,遠離此地做一些事情,反倒會有更好的效果。”
魏鈺庭,陸昭冷冷地揚了揚嘴角,這場輿論戰雖然他占了幾乎所有的優勢,但他終究是忘了一點。天有日月,物有陰陽,而輿論,天生是女人優勢的戰場。
“走。”崔映之奮然起身,挽起了陸昭,“去崇信縣,必讓此獠受辱與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