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160章 死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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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陽城內警備森嚴, 自城門至太子所居官署的馳道上早已於清晨戒嚴,近千名士兵戍守在道路兩側。暗塵隨馬,朝陽逐人, 自安定、漢中、洛陽、乃至於關隴,皆派人出使, 如今或策馬或驅車, 在這個注定塵囂滿道的清晨,陸陸續續趕往署衙的議事廳。

陰平侯王業嫡次子,征南將軍王澤率親衛入城, 但仍有一千隨員於城外駐紮等候。鍾長悅、王謐二人早已於前一日先到,算是安定方麵的出使人選。而本地方麵, 南涼州刺史彭通、別駕張瓚、天水太守劉莊、隴西太守祝雍悉數到場。

略陽議事廳不大,今日來人頗多, 光王澤本人便帶了四名僚屬。而這些僚屬的地位,也著實令人瞠目。

其中便有一名主簿竟是祝雍之子祝悅, 參軍韋鍾離乃出自京兆韋氏嫡支,帳下司馬姓薛, 眾人並不知其名, 卻也多少能猜出背後的身份。當最後一人從牛車上徐徐走下的時候,饒是剛到衙署門前的王謐也為之一驚。

“子信怎也在此?”王諶的父親乃是濮陽縣男王廓,北平亭侯王襄與中書監王嶠的胞弟, 因王廓這一支不在中樞經營,且北平亭侯之名過顯,所以王諶在西京並不為眾人知曉。但在兗州時, 便有風儀秀偉, 雅量非常的清名。

王諶走下牛車,將手中塵尾輕輕置於臂上, 微笑道:“既見子靜,便覺兩腋清風生。”

眾人見此一幕,不由得錯愕相顧。時下高門子弟在軍府內履職並不少見,除卻積累聲望之外,將軍功一係牢牢抓在世族的手中,才是最根本的目的。但僚屬的出身,更多則是彰顯開府者的身份。王澤所任的征南將軍,地位原在車騎將軍之下。但是陸歸開府,能拿的出手的高門隻有京兆衛氏,且衛氏早已零落。但王澤的僚屬單論這四人,都是足矣和王謐相提並論。

兩人正交談著,劉莊亦下馬入署。

劉莊作為天水郡守,略陽乃是其治下重地,如今即將建立行台,地位不可謂不顯重。劉家曾議婚涼王國相上官家,門第較之彭通,更為清貴。因當年婚事被竇家截胡,趁著太子入主略陽,將竇家所有田產仆從吞並,如今乃是表裏皆具。而在太子入主隴右之前,其履曆也算文武兼備,即便沒有身居南涼州刺史之位,名望上也不遜於兩千石的方伯。

劉豫新死,劉莊入內時身上已掛白,走到門前時不知有意還是無意,用肩頭狠撞了王諶一下,那柄塵尾瞬間從王諶的手中跌落。

王諶縱有雅量,此時也覺尷尬,目視著劉莊的背影,悠然道:“劉太守也算高門清逸,何故做此老兵之態,未免令人齒冷。”

劉莊頓了腳步,然而並未轉身:“諸君雖然齒冷,吾血卻仍激昂,若有某沽名之家再欲加害隴右鄉人,任他王公侯伯,我自丈三尺,與其偕亡!”

劉莊隻聞王諶乃是王氏之子,但並不曉得是那一支,索性罵了個齊全。抬頭時卻見王澤亦正對自己,目不斜視,劉莊隻是淡淡掃了王澤一眼,眼底盡是冰冷。

此時眾人皆已到齊,太子居於上首,王澤環視四周後,冷笑道:“行台方興,卻不見陸令,可見傳言所迫,甚於刀兵啊。魏詹事想必對此流言頗為熟悉吧。”

或許陸昭暗害崔諒之女的傳言在略陽有所消弭,但是善妒之名卻依舊無法得到洗刷。

魏鈺庭聽到此言,麵色不由得一僵,心中五味雜陳。昨日他與同僚齊聚議事,便有不少人以南北隔閡之名,提出直接聯合漢中王氏,打壓陸家,可見漢中對於寒門執政早有滲透。魏鈺庭並非沒想過肅清內部,但肅反□□在大敵當前的時局實在是不好施行。這種事,搞小了沒用,搞大了會遭受更大的反彈,並會造成執政團隊大量缺人的局麵。

對於這些人的建議,魏鈺庭耐著性子一力壓下。此時再有劇烈的動**,陸家和王家的勝負雖不能分,但他們這些寒門卻注定死的明明白白。旁的不說,劉莊的弟弟剛被王氏出手殺掉,這件事就足以激起執政各方以用兵來解決問題。

此時劉莊率先開口:“魏詹事失職,致使中書清名受損,想來詹府內也人非盡賢。倒是征南將軍治下有方,漢中郡的山匪都被逼到天水來了。對了,我還是頭一次聽說有兩千人規模、披堅執銳的山匪。”

前日劉莊自襄武率部對山匪進行追擊,但沿著其行跡探索後發現,這些賊人車馬早已入漢中邊境,且規模不小。

話音剛落,站在王澤身後的韋鍾離不由得笑道:“聽聞劉太守部曲數萬,想來魏詹事治事不能,劉太守有代勞之念,也是情有可原。隻是如今略陽城內對當年太守勸阻屯糧一事,可是頗有怨言。山匪既已沒入漢中,征南將軍自會討伐,劉太守還需恪盡職守,體恤民力,不要再使民怨沸騰了。”

緊接著那名薛氏幕僚忽然道:“韋參軍慎言,劉太守之才,豈止剿匪,便是南涼州刺史的位子也能做得。隻是如今其弟枉死,倒不知遂了哪些人的心願。”

劉莊雖和彭通同氣連枝,但未必與其餘等人沒有競爭關係。祝雍為隴西郡守,來日彭通若有調遷,那麽祝雍和自己便要在這個刺史之位上爭奪一番。如今他卻失去了自己的胞弟,許多事情便不能隨心布置。況且祝雍之子祝悅目前也在王澤府下任事,因此劉豫被殺這件事情,說是祝雍串通王澤,也不是不可以。

元澈在上方冷眼觀看,早已明白了王澤帶著這四個幕僚打的是什麽主意。薛家結怨陸家,自然是極力打擊陸昭。韋氏乃是關隴世族,此次長安禍亂尚未波及他家,底氣也是渾厚,算是王家有意聯合關隴世族的一個門麵。至於祝悅和王諶這兩人,看上去沒有任何表態,但他們存在的意義是迫使王謐、祝雍甚至彭通不表態,並且將劉莊孤立起來,為下一步和隴□□競爭中書做一個鋪墊。

不得不說,王氏諸子賢雖未必,能卻可當,世代都在權力核心有過擔當,作為子孫們的領路人,大多也錯不了。這是魏鈺庭等寒門甚至普通世族都不具備的先天優勢。莫說寒門卑流,世家中隻要有一代沒有在權力核心供過職,諸多執政操作和整個權力架構的全局觀,就會出現認知上的斷檔。如果沒有如諸葛孔明、大司馬桓溫那般的天分,根本無法彌補這種差距。

所謂高人領路,貴人開悟,若僅憑著一腔熱血,那些權力場上埋下的暗牌,都不會讓你知道它們的存在。

王澤的手腕已是如此,幸而今日王叡並沒有趕到。但如果再任這些人爭論下去,最先垮掉的不是陸家,也不是魏鈺庭,隴右內部就會迸發出激烈的矛盾,所以爭論到現在這個局麵,他必須出麵製止了。

砰!

一聲重響在屋內回**,隻見太子手中的一柄玉如意重重落在案上,瞬間碎成兩段。眾人噤聲,元澈才開口道:“眾人皆是時之高賢,張口閉口,多鄙老兵姿態,如今又何故狺狺明堂?”

此時身邊的馮讓施禮道:“殿下,詹府主簿熊應裘請見,說有此案要情,須得陳清。”

聽到此話,魏鈺庭身後的一種臣僚皆麵麵相覷,而坐於東方上席的王澤則仍然一副適意的神色。說實話,無論熊應裘攀咬何人,他都是不怕的。若他攀咬上自己,反倒更好,自家巴不得找一個借口,一舉把詹事府的一眾窮酸腐儒端了,之後持義舉兵,逼迫略陽,進而徹底掌握行台。

彭通等人卻是神色晦暗,此人這時候出現,無論將證據指向哪一方,隻怕局麵都不會變好。

元澈聞言點頭道:“那便讓他入內吧。”

熊應裘如今年近四十,原本是南人幹淨的麵相,入內時再見,卻已形容枯槁,眼睛紅腫,仿佛精神上收到了極大的折磨。幾位同僚並不知內情,偷偷看向魏鈺庭,卻見魏鈺庭麵無表情,眼中已如死水一般。

熊應裘走入堂中,麵向太子跪於地。王澤坐在一旁,語氣中不乏逼迫與威脅之意:“熊主簿既然悉知內情,不妨坦言,隴右漢中,俱是教化之地,絕不教熊主簿有不白之冤。”

熊應裘的視線迎向王澤,聲音喑啞:“竊鉤者誅,竊國者侯。我不過升鬥小民,自行作孽,倒也不期得爾父縣侯之尊。”

王澤笑容訕訕,也知如今熊應裘深恨自己,可那又何妨。即便他舉證指認自己,太子也會為了維.穩將他殺之而後快。縱觀曆史,隻要□□是最終目的,那麽潛藏禍亂一方的所有的過錯都會被視而不見。這樣的世風自前朝以降,可以說維持甚久,之所以無法完全革弊,乃是因為諸多崛起的世家都是受惠於此。

圈地,蔭戶,構成這個朝廷的高門們本身就漏洞百出,無論誰來執政,都沒有立場可以指責各方。明明已經千瘡百孔,一推就倒的前朝小朝廷,竟然沒有人想去踹這最後一腳。

熊應裘此時目光從王澤身上收回,再開口時,已是淒愴之色:“我乃南人北渡,先前在豫章故郡,不得陸家重用,因此心懷怨懟。如今與陸令皆居於北,頓生嫉害之心,行已踏錯,以致中書清名受損。”

“世事艱難,人心晦暗,我不得照,也不願使鄉人枉陷鬼魅之手。隻恨我寒素之身,更無才華,昔日不能保鄉土,如今更不能安社稷。大丈夫生既不為時益,死當以絕時惡。願以此草芥之命,報仁君厚待之恩,報鄉梓同袍之情。”

此言既畢,熊應裘忽然健步上前,從一名侍衛身旁抽出佩刀。他惻惻看向王澤,王澤忽然驚慌不已,反應過來時卻隻聞熊應裘大聲狂笑。

白刃起落,熊應裘頸間便有鮮血噴湧而出,隨著那一身卑微的青袍,落於地麵。塵埃漸落,數股殷紅慢慢流向四方,逼至每個人的腳下。

當陸昭把熊應裘之子送回豫章的時候,他便隻有這個選擇了。保下整個寒門執政的未來,死去一個小小的主簿,這是他對他的同僚最大的保全,亦是陸昭對於寒門最後的善意。魏鈺庭擦掉鼻梁上橫濺鮮血,目光中的同情與血跡一齊泯滅在了明堂的燈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