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待訟
大方向既已定下, 彭通等人各自心安,魏鈺庭也領人回到自己的署衙。呈上文移大多涉及庶政以及行台方麵提議的人選,而除張瓚以外, 彭通、劉莊等隴西世族以及王澤幕僚王諶在文移之後還奉上了長長的禮單。彭通另外還書信言明,已將女兒彭耽書與女史龐滿兒送回略陽, 如今住在略陽內一個小院落裏。
陸昭笑了笑, 將禮單單獨整理出來,並當著彭通等人的麵,放在了自己書案的抽屜內。彭通與劉莊等人這才長舒一口氣, 各自回去。
陸昭繼續處理公文。如今各方所呈中書人選頗多,除了詹府沒有舉薦布置之外, 隴右本土舉薦兩人,漢中方麵舉薦有四人, 王叡雖不在此列,但是王叡的父親王濟卻被推舉為中書監。可以看出王嶠在長安宮變時抱守不出、應對失當之後, 漢中王氏和陳留王氏內部也有了充分的溝通。
現下王濟的呼聲不可謂不高,他與王嶠同輩, 又是漢中王氏嫡長, 履曆文武皆備,出任中書監可稱當時之選。曆來中書監與中書令並重,且中書監清譽更盛, 一旦此議作成,那麽陸昭的事權將要被分去大半。
不過眼下也不是沒有運作的可能。
王濟原任益州刺史,後因慕容寧為益州刺史督軍事, 王濟便為自己運作了一個益州大銓選, 總理益州人事,瓜分了慕容寧的事權。又因王澤時任征南將軍, 持節,再加上涼王妃王韶蘊已自殺,王氏與涼王徹底剖清,在慕容寧到任之前,督軍事之便最終被撤了下來,徹徹底底成了單車。
隨後慕容寧耐不住壓力,潦草請辭,準備回長安。當時皇帝讓他繼續接替被打死的鄭崇,出任京兆尹。或許慕容寧這一生注定要勞碌在路上,又一次,還未到任,長安失陷了。
陸昭提筆,旋即草擬了一份拒慕容寧請辭益州刺史之職的詔令,並加其持節,分撥兩千兵力,隨後送到元澈辦公的房間。既然已經把益州和長安的道趟熟了,大概慕容寧也不在乎再多走一遍。
審理王澤仆從械鬥一案兩方推舉的廷尉評人選也都定了下來,彭通所推乃是祝雍長孫祝維安,而魏鈺庭所推乃是一位白衣門生江恒,舉薦原因是此人頗通法律刑名。陸昭望著彭通送來的祝維安厚厚的履曆和江恒的一張白紙,不由得慨歎世家和寒門的天壤之別。幾乎是同樣的年紀,祝維安已經在隴右各個地方的實職崗位上轉了一圈了。
對於祝維安的履曆,陸昭不過粗粗瀏覽,祝雍本身曾任護羌校尉,陸昭也僅僅關注祝維安任職期間的屬長以及推舉人的名字,隨後便對祝維安出任廷尉評有了一個直接的定性——這個人是用來把攪在漢中的隴右世家子弟撈出來的。
而對於江恒,陸昭當然相信此人有刑名大才,不過她覺得魏鈺庭推舉此人的最大原因,還是因為白身。事成則顯名,事敗也不會牽連到詹府的頭上。既然雙方都沒有擺出一個實權派來參與此案,陸昭倒是樂見,她準備再安排一個自己人。
如今中書署衙沒有其他文員,陸昭索性讓人去請彭耽書與龐滿兒兩人入署。時下政治環境相對寬鬆,個人的名望與實力如果能達到一定的高度,出任的門檻則會降低許多。
以她自己而言,之所以可以進身中書令之位,除卻有兄長這個強大方鎮之外,自身便囊括了一個龐大人事織網。這意味著背後關聯的利益群體已經足夠龐大,以至於貶抑自己無異於貶抑自己身後的關隴世族、陳留王氏以及隴右世族。
對於彭耽書與龐滿兒日後的發展,陸昭也有著自己的想法。對於龐滿兒來講,本身並不具備時人所注重的家世,因此開始的時候必須要借助玄談等個人色彩濃重的行為方式,最大限度的獲取聲望。
但家世也不能夠完全忽略。這個時代的底色,即便是八竿子打不著,想要走好仕途,在族譜上也要盡量往世家上靠。這樣做的目的表麵上看是注重虛名,其實它隻表達著最簡單的一個意思——我想和世家搞串聯,我是可以被門閥政治爭取的對象。
對於彭耽書,情況則有不同。其本家已具備新出門戶的種種特質,彭通的南涼州刺史之位兼具方鎮之實,彭耽書更要借勢進取。任職履曆首先就是要豐富起來,此外形象與風格上也要有所經營。彭耽書本人不是清水出芙蓉那一掛的氣質長相,倒不必非要走玄風路線,法家刑名反倒更適合她。
前朝玄學大昌,許多名仕更是由儒入玄,其實這不過是一個浮淺的表象。玄風本身始於曹魏,殘酷的政治鬥爭引發極致的痛苦並不適合直觀地表達,借由莊子的那一隻蝴蝶,飄飄然,栩栩然,在這一方亂世之間逸**開來。所有激進的情緒,偏如此,方能妥善安放,那些政治上得意或失意的人生,也便有了著落。
但玄談本身,並沒有解決世人的問題,隻是將所有的矛盾給予一個逃避式的解答方法。在一次次宴飲中,在曹植做出《公宴詩》,應瑒寫出“簡珠墮沙石,何能中自諧”的時候,映射出的隻有出世與入世的矛盾,有為與無為的焦灼。
對彭耽書而言,世家底蘊已然具備,玄風高談終究隻是華麗外衣上的刺繡而已,法家的內在卻足以催發出世家本身的力量。前朝王導的簡然為政終是於普世無益,而庾亮的過於耿介重於刑名也讓他常食惡果。彭耽書本身性格圓融,反倒更適合執掌給人以過重鋒利感的刑名。
既有定論,在彭耽書與龐滿兒前來之後,陸昭也不再隱瞞,旋即道出了對她二人的安排。龐滿兒仍以女史的身份跟隨自己左右,幫忙處理絕大部分非機要的文書,與此同時,對
於道家等諸多典籍的閱讀,也被安排在她日常的課業裏。
至於彭耽書,陸昭準備安排她前往華亭,與鄧鈞交涉,並審理略陽民變中那些王氏門生。不過在此之前,她還是要先帶帶彭耽書在略陽,和祝維安、江恒他們把整個司法流程走上一遍。
龐滿兒領了自己那份活,開開心心地離開了陸昭的值房。陸昭請了彭耽書落座,便開始將審理此案的一些深意透漏給她:“這些執械為亂之人多為漢中王氏家生子,其中也不乏死士,想要讓他們交代出什麽實質性的罪行,卻是不可能。先前崔映之整理出了宿衛中和漢中王氏有瓜葛的人員名單,魏詹事按此名單,依實跡抓了人。這些人大多本家在漢中,既比為臨,鄉土上的齟齬多多少少都會有一些,倒可以抓住了,細細查問,不可有任何模糊之詞。”
彭耽書一一應了。
陸昭又囑咐道:“若這些人既不屬於家生子,本家又不在漢中,則務必查明本家極其履曆,整理出來之後,發書各方州府,這些人是否要論罪,終究也要考慮他們的意思。”
彭耽書亦是冰雪聰明,對於陸昭的意思哪能不明白。以那些長居漢中的鄉人為切入口,在涉及鄉土之爭的小罪名上挖開一個口子,隨後瓜蔓羅織,總會牽連到押在華亭那些攛掇鄉民鬧事的王氏門生身上。這樣一來,民變的案子也能避免讓劉莊等涉入太深。
另外就是要考慮各方,網羅的罪名與涉及罪名的人不能引起物議,也不能刺激到其他方鎮的利益。而且涉及到其他方鎮時,書信詢問,也是試探各方對行台、對這件事情本身的態度。
在交待完之後,彭耽書也匆匆下去準備。王子卿或在今日抵達略陽,所有審訊工作都要在最短時間內完成。最後,陸昭又手書一封給三輔孔昱,先前淳化已有所準備,收到此信後,即日在郊祭祀孔聖。
完成諸多布置,陸昭複從抽屜內取出那些禮單,前往了元澈的辦公居所。時至夏末無風,隴山千山萬壑的上空是整整一片鱗狀的雲,仿佛天心也因西北燥熱的風,產生了一絲絲皴裂。元澈手中的狼毫亦不能幸免於此。
陸昭入內時,元澈正專心致誌,試圖將狼毫上那根永遠撫不平的分叉從筆上揪下來。暖風拂過毫毛的尖端,身不由己的顫顫巍巍讓纖細毫毛更加難以捕捉。透過此間光與影的間隙,元澈看到了推門而入的陸昭。而陸昭則看到了世族魁首們的聞風而動,與寒門卑流的驚弓而落。
“你來了,坐。”元澈將坐墊拉到自己的近處,引陸昭坐在身旁,見陸昭將一摞書信遞給了自己,便放下手中的事情,一一瀏覽。
“收了吧,收了好。”元澈看著一張張禮單,總有種自己突然多出了一筆大進項的感覺。
當然,他知道陸昭一定已經妥善的向彭通等人有所表態。這樣一個敏感的時局,如果陸昭拒絕收彭通等人的禮,那就意味著此次民變一案的清查會將他們徹底地牽連進去。如此一來,彭通和劉莊會想辦法尋找其他出路,比如與漢中王氏謀求聯合。相反,陸昭收下了禮則表明這些人事安全的,太子是願意和他們繼續合作的。
權力通過高層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決策,最終一層一層地放大,自古至今,都是如此。
“就這件事?”元澈問的聲音飽含了某種期許,在陸昭落座的那一刻後,仰望終化作近身的平視,那清肌瑩骨上所著的那一絲神意,便得以親狎,得以撫觸。
陸昭偏頭想了想,而後道:“一會兒要去審理案子,不想回後院了,你幫我看著,我梳個頭吧。”
金沙落盡般的日色中,陸昭的左手環握住如瀑的長發,額輕輕偏向了元澈那一側,黑與金的嫵媚,落入他的胸口上,便如光明境下的恨海情天,空花夢幻。陸昭右手執梳,微微垂頭含胸,鎖骨下那一捧細紗領在光下模糊成一片耀白。
“是偏左還是偏右了?”她的疑問聲最終化在了脖脛後那陣陣灼燒的呼吸之中。
流光溢彩的午間,語噎的王孫心魄一**,失神地凝望著。觀音放下了手中的淨瓶,在萬千光輝下不以為意,徑自梳頭。蓮華台上,她不過在做一件嫵媚的常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