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醋意
王澤的屍體雖然未歸漢中, 但自漢中、天水、陰平等各郡王門嫡支和旁支,已是內外舉哀。
王門宗人眾多,除卻陳留王氏這一大支已派人前來, 仍有不少門生故吏悉數趕往略陽,以期為王澤之死發聲。其中便有王澤的母親謝氏, 麵對已無首顱的屍體後, 當時便哭到暈厥,醒來時勒令仆從備好弓刀,直言要殺掉擾亂中書的貉子。
然而陰平侯王業仍是持已一個中立的態度, 對待門內子弟則不乏嚴厲,令所有人無令不得擅自闖入武興督護府。王業這兩日幾乎精神衰敗, 兩鬢斑白,雙目垂垂。雖是客居略陽, 但也不乏對前來支持的世族迎來往送。對於治喪一事,更是事必躬親。如此忙碌, 除了刻意逃避失去愛子的痛苦,也是要表達自己對王澤之死的重視, 並且突出王家本身是受害者的身份。
然而他又是為數不多得知內情的人, 王澤之死與其論罪於涼王,怪罪於太子與陸昭,倒不如說是自家操作變形導致的一場悲劇。更何況早年間, 家族中人逼迫王韶蘊,也是為王澤之死留下禍根。不然憑借自家底蘊與人望,放眼涼州, 又有哪個不長眼的敢動他的愛子一根汗毛。
陰平侯安靜地坐了下來, 開始對長久以來家族的種種策略進行思考。自先帝始興,再到嫁女於涼王, 自嫡孫王叡如長安侍奉新帝,再到涼王兵敗與其割裂,他的家族參與到了每一次的核心博弈,並在其中盡以全力,扭轉局勢。每一次曆史關頭的投資,他的家族都成功了。然而他也逐漸意識到,自己以及家族的每一個人開始患得患失。
當一個個機會來臨的時候,每個人都如同嗜血的野獸一般,將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獵物的身上。眼光已經日趨狹窄,心態也早已不再平和,甚至於極度扭曲。那些經營算計的無數日夜,讓他的愛子們寢食難安,每一個動作因為恐懼,也都變形到偏離正軌。
陰平侯忽而了然,當他把每個人都投入到了權力的戰場中的時候,得到的並不是最好的回報。沒有給自己做任何留量的政治遊戲,注定要讓他沒有精力去冷靜思考。而那些留量才是權力場上的珍貴籌碼,是讓人永遠看清大局的定海神針。
王業慢慢起身至供案前,上麵安放的是略陽官署臨時製作的一尊小小的牌位。他拈了一柱香,徐徐點燃,而後插進香灰爐中。燃火在夜色中冥冥發亮,忽而光明,忽而暗沉,如同生者的呼吸。逝者已矣,生者仍要在時局中求活。王業閉上雙眼,他真心祈求自己的兒子九泉之下得以安息。
“從今日起,暫不接待那些來客了。崇信縣令家先備好禮貨錢帛,待陸中書回行台有所定論,再酌情交給那些家人。未有定論前,不要自己先示弱。”王業向左右簡單下達著命令,“王叡若歸台,即刻提他來見我!”
許多事情需要在近兩三天內進行調整。世家除了姻親、土地以及政治資源之外,能否延續,能否榮昌,最根本還是要看自身的權力架構。他是家主,現下,他有資曆、有威望對這個龐大的家族進行切割與調整。而這些天他接到隴右與三輔地區的情報時,也隱隱發現,那個十八歲的陸中書,早已完成了對家族權力架構的搭建。
陸昭與王叡同道而歸,如今陰平侯住在略陽城內一家驛館中,此時已有家人前來接迎,陸昭則在晚一些的時候,再乘車入城。
王叡入城時已是夜晚,元澈亦騎馬路過城門邊,王叡遂下馬叩拜相見。元澈曾在長安見過王叡兩次,但彼時兩人皆是年少,如今各自長成,倒也不乏感慨,不過此次見麵,君臣的意味更重。
“孤也是恰巧路過。”元澈下了馬,親自扶了王叡起身,“洛陽離這裏遠,如何,來時路上可覺勞累?”
或許是隱隱聞到王叡身上的淡淡酒氣和那一絲白檀香,元澈的說話的時候僅僅將唇角揚了揚,眼中則一分笑意都不肯給。
察覺到了元澈這一份小心思,王叡則抱著一絲看戲的心態,應道:“臣途中偶遇故人,相談甚歡,一時倒也不覺長途之苦。”
“故人?”元澈微微皺眉。
王叡不慌不忙地解釋道:“陸令玉履金城時,臣有幸見過一次。”
元澈忽然憶起陸昭從金城逃回時曾受箭傷,當時他僅知王澤曾率軍前往金城,倒是不知王叡是那一次去的,還是之前曾有去過。因此元澈言語之間也多含打探:“雖說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但若故人故事引人不快,倒還不如不見的好。”
王叡依舊是不露聲色,麵上卻仍笑容和煦:“陸中書雖是故人,卻是常見常新。”
對於王叡的油鹽不進,元澈幾乎不欲再跟他說話,此時陸昭車駕恰巧也入略陽城。陸昭在車中原與龐滿兒說話,見元澈既在,又與王子卿攀談,礙於君臣之禮也不好不下車。幾人相互見禮後又寒暄一番,元澈也不想讓王叡在這裏礙事,遂道:“陰平侯懷傷征南將軍,身邊還需家人關懷勸慰,渤海相國不必多留了。”
王叡應聲,忽而轉身對陸昭道:“大父渴才日久,也曾言及想見一見陸中書,殿下途徑此處,想必還有要務。中書何不隨我見一見大父,你我倒也不必在此以塵埃之身而遮目於東朝之前了。”
路過,確確實實是他說的,現在元澈後悔死了。
元澈輕咳一聲,徑自上馬執韁,三晃兩晃不知不覺已擋在陸昭與王叡之間,麵色大不悅,道:“道若不同,即便同路也會分而揚鑣。道若相同,即便殊途亦可同歸。”隨後叫來身邊一個隨駕侍衛道,“孤尚有要務先行一步,如今夜深,你為中書執鞭。”隨後也不等王叡幾人拜送,徑自騎馬去了。
王叡有心看戲,卻也無意去做惡人,在一眾家丁的帶領下,回到陰平侯所居的驛館。陸昭則與龐滿兒回到車內,任由那個侍衛執鞭而行,回到署衙。
步入署衙內後,陸昭並未先回後院,而是將之前那名親信叫來:“明日我要見那名吳副都尉,今天晚上你先去探探他的口風。過幾日關隴世族或要派頭麵人物來略陽,會有八校尉的人來,若他有意,我來安排。”
那親信聽完卻道:“少主,吳副都尉下午接到了家書,說是父親重病,想先行回家一趟。”隨後又從懷裏取出一枚軍號牌,“吳副都尉說,職務交割,不敢有誤,隻怕還要勞煩中書,代為回稟車騎將軍門下。”
陸昭把軍號牌拿到手中,瞧了瞧,牌麵上書“吳樂”兩字,心中半是欣喜,半是遺憾,隨後道:“倒是忠孝兩全,既如此,也便不難為他了。其餘人先留下聽用吧。”
先前乍一聽還以為是太尉之子,她在中書省瀏覽過吳淼的譜牒,他的兒子便名吳玥,如今當在陳留。
此時已有侍者來問,說是後院已經準備好了晚膳,請陸昭和龐滿兒回去用。龐滿兒聞言連忙推辭,陸昭道:“太子既然也請了你,不如一道。”
介於略陽劍拔弩張的形勢,陸昭把崔映之留在華亭交與了鄧鈞,而彭耽書也留在那裏,隨時準備在略陽民變一案上呼應她在略陽的後續動作。至於龐滿兒則被她帶在了身邊,如今略陽名門齊聚,想要把龐滿兒引上名士的道路,這樣的大場麵還是要多見見才好。
龐滿兒骨相精細,麵皮白,不需要傅粉便有風流之態,唯一的缺點就是笑起來過於甜美,性格也不夠冷淡。
既入席,元澈卻僅略用了幾樣,現下本就比平時吃飯要晚一些,因此他此次陪同的成分更大一些。之所以也邀龐滿兒,元澈是想見見經常陪伴在陸昭身邊的都是些什麽人,能有個小娘子陪著她一起開心,他也是樂見。
龐滿兒本就是自來熟的性格,再加上先前在王叡和陸昭邊陪席,將王叡帶的點心吃了個遍,也不大餓,待陸昭吃完,幾人便閑聊起來。
“不要逢人就笑。”陸昭諄諄叮囑。
聊著聊著就不免要說到把龐滿兒培養成風流名士這件要務上。元澈支持,也感興趣,索性在一邊觀摩。
陸昭則如同從匣子裏取出偷偷私藏的小寶貝一般,將一些技巧傳授給龐滿兒。說實話,名士風流行為上效仿並不難學,頗有套路。原本字字如金的教條,楞給陸昭說成了白菜價:“若有人兜搭,就要說玉瓦不同陳,若要玩的再絕一些,掀了桌子,拂袖而去,別人也隻讚你高標。”
元澈先前在一旁隻顧笑作一團,見陸昭這麽歪著教,索性對龐滿兒道:“龐娘子若要效仿名士風度,我這尚有鶴氅青紋衣一套,乃是母親少時所留,你若想要,我可命人取來送給娘子。”相熟之後,元澈也懶得用官稱了。
龐滿兒聽罷旋即臉上現了容容笑意,連眼神都光彩流溢起來,而後道:“那先多謝殿下了!”
元澈原本誆她,未曾想龐滿兒答應的如此爽快,先是一愣,而後頗為同情地笑著看了看陸昭:“中書令教人,尚需努力啊。”隨後便以醒酒為名,出房間發散。
先前在談判中矯矯而勝的陸昭,此時幾乎挫敗到塵埃裏。龐滿兒也意識到剛剛陸昭便說自己不夠高冷,如今元澈這樣一兜搭,就興高采烈地應聲,實在有些枉受諄諄之教,便有些想要彌補,因此怯怯問道:“昭昭,方才我應如何對答?”
雖然感受到了落敗,但陸昭見龐滿兒還算自知,又兼實在架不住她可愛可憐的模樣,遂將答語告訴她:“殿下高門廣廈,自有華衣而堵流俗塵囂。吾家草廬寒舍,自將爽明以借清風皓月。”
陸昭隨後又教了龐滿兒幾句常用的清談之語,龐滿兒也知自己再多留也不大好,答應陸昭好生練習後便先行離開回到居所。
夜風下,陸昭關門而出,忽被元澈從後麵一把抱住。
輕柔的話語帶著一絲迷醉的酒氣:“昭昭,我想你。”
原來,他們竟已一日未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