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184章 法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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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花燈寥寥數盞, 撐起黑夜中微弱的光,在夜風下忽明忽暗,如同低語。蒲團已經設好, 陸昭亦上坐,潔白的繼袵湛湛如出水, 塵尾便如月下柳, 低垂俯就。

蓮燈的光僅有一半可照在她的臉上,待她雙眸下視,烏睫便如飛蛾的蛺翅, 歇在那雙映著火光的深淵裏。

道弘恍然瞧見,也不由得為之一歎, 這通身寂滅之感,不知是天成還是後天成。

陸昭既坐, 台下之人也不免人聲鼎沸。在許多人眼中,陸昭方才所言無異於對自己的貶損, 因此聲討此起彼伏:“此人方才還言我等庸俗愚昧,可見是鈍根生心, 戾氣過重, 憑此人也配和法師坐而論道!”

眾人聞得此言,即便方才沒有聽懂陸昭言之所指,也都怒氣橫生, 當即便要求僧侶將眼前狂妄無禮之輩架下來。

然而道弘僅是與陸昭沉默對坐,對台下言也不置一評,笑容中也滿是慈祥溫和。

所謂俗者、昧者, 在佛言中並非貶抑之語。昧字本意乃為晦暗, 至佛家一行三昧之言,則有專思、寂想、深奧之義。而“俗”字乃是“真”字之對, 所謂真諦詮空,俗諦詮有,乃是虛與實的相照。

回到眼前之人所言,秉燭望月,以明而見明,可謂俗諦詮有。而瘴中窺日則如同茫茫塵念之中探究奧義,也頗有寂想之昧。如果自己以對方失以中道、多妄念乖戾來駁斥,那麽等待自己的將是這一番論斷。但如果自己不加駁斥,那麽那些自以為被羞辱的人便會自行離開。

果然,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弘自己覺得陸昭所言頗有佛趣,其他人卻未必覺得如此。此時已有一批不忿者斷然離開,道弘自然沒有任何挽留。

不遠的城牆上,涼王元祐目視著眼前的一切,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待場內再次回歸安靜,道弘才開口道:“施主所言,明見心性,卻仍執一念。稟此一念而獨往,施主似入孤絕之境。”

至此明見而往,了了無礙,則是見佛性,但是配合前語,視角上卻有著不一樣的體現。道弘本人所奉禪宗,主修《楞伽經》與《文殊說般若經》,前者論“佛心”,後者論“念佛心是佛”,兩者融合,便有“無我如來藏”一說。

而陸昭所執言論,最後的闡發是佛性,無論是秉燭望月還是瘴中窺日、乃至於最後的明鑒而往,主體都是“我”,頗有“如來藏即是我”神我論的味道。

眼前之人,表裏似乎皆是寂滅的,但道弘此時卻在陸昭的言語中發現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霸道,一如她目光中的暗火。道弘如今在小心試探著、引導著,他感到眼前之人是有著禍亂世道的能力的。

陸昭坦然道:“佛言,緣起緣行,乃至純大苦集聚。世間有無常苦,但人人皆求永恒樂。我似獨往而絕於眾,但與眾生、與法師,未必不是共執一念。”

“說來我也迷惘。”陸昭將塵尾一收,斂神閉目,眉宇間似有凝思之狀,“世人若受欲望煩惱汙染,受世間規律束縛,便不免.流轉於生死門,不得永恒樂。唯一一途,便是見佛性,得涅槃。而見佛性則以護念一切眾生為上,這便是一念。請問法師,這算不算是正念呢?”

此時聞者嘩然,對陸昭所執之言頗有嘲諷:“憑此你也敢言正念?”

“護念一切眾生,自是正念。”佛家自有正念、妄念之說,道弘自然是要明視聽,正道統。

陸昭聞得答語卻依然麵帶不解:“若是正念,那便是真如之用,就不可無。若求無念、見佛性、得涅槃,那倒不如不取正念,隻需墮入斷滅頑空即可。況且,生必歸於滅,有必歸於無,縱然修持諸善,到尾仍是一空。”

說至此處,陸昭忽然鳳目微睜。滿月之下,幽黑的雙眸似滿湧起無限絕望與壓抑,連同她唇齒間的一字一句都帶有凝重宴寂之感:“如今城外陳兵列甲,都中幾無粟米,來日哀鴻遍野,餓殍遍地,又與今日血染千裏,屍骨斷流於何異?既然終有寂滅,又何必拖延時日,增眾生之苦。我既執權揮戈,當使千軍萬馬共赴城下,視凡軀肉身於無物,瞬息之間,自成因果,來去自由,心體無滯,豈非不染、不著、不取、不舍一切?豈非生大慈大悲大喜大舍?”

此時眾人聞言已是大怒,有不少人欲奔向法壇,意欲毆打陸昭,更有人將石塊等物投擲在陸昭的身上。

陸昭淡淡的看向他們。忽然,一個石片劃傷了她的脖頸,陸昭慢慢將手探至,滿手皆是鮮血。當她再度抬起頭時,在一片憤怒中的目光中,她也看到了同樣鮮紅的顏色,乖戾、囂張,他們叫囂著一切,不平著一切,同時也在無視著一切。而她所來正是為他們,值嗎?陸昭的目光不自然地也有了一絲殺意。

不知是否是辯得太深,亦或是思索太深,不知是否是肌膚下那絲冰冷地血脈暗暗催促,在思索辯詞的同時,往日的欲念與深思忽作泉湧。

她所持的無非是政治的天理,執著於家族,違背於自身,待她行盡一切時,留下的又都是什麽呢?

她與元澈那無數次情潮下的心機暗度,權力與□□下的糾纏勾連,在廣袤的時與空中,又算得上是什麽?

當她救下這些人,讓太子順利拿下這片土地時,麵對支離破碎的北涼州世家與重新崛起的皇權,她又能得到什麽?

隻有砸向自己的石頭。

場麵一度失控,眾人爭相把任何能夠觸碰到的肮髒之物拋向法壇上的陸昭,也未曾發覺那曾經雪白的道袍早已被泥垢吞噬。

陸昭隻覺得身體在寂寂顫抖,她慢慢起身,試圖重新操控著自己的身體,完成對道弘最後的攻勢。然而廢墟上的白骨,金甌中的鮮血,在她離開蒲團的一瞬間,於黑暗的夜空中無限交織。

道弘聞言,心中猛然一沉,隻道不妙,手中念珠如烏飛兔走,旋騰飛快。他此時早已不將這番談話視作辯法,對於眼前之人所掌握力量、與這股力量可能滋生出的邪惡,他警惕到了極點:“施主慎言,勿入邪道。”

陸昭並不作以回語,隻是單純離開。她需要離開這個法坦,讓原本剝離開的魂與肉、神與思重新歸位。現下,她隻需要回去告訴太子,不必憂慮,發兵攻伐,便可以解決一切。

道弘靜默地看著眼前的年輕人,她的善惡並非一言可斷。此時,她的佛言如入寂滅萬死之境。雲影將月光遮蔽,原本雪白的道袍仿佛化作煙燼,委頓成灰。黑暗的高穹下,她孤魂墜落,控臨縹緲而無地,乘淩虛無而斷槎。

道弘忽然意識到他並不能用出世的方法與義理與眼前的人來對接,眾生與眾生終究也是不一樣的。是了,成佛有八萬四千法門,即便是他也不能根據自己的慈悲心而隨心所欲。

道弘思定,忽然挺身而立,橫在陸昭身前:“陸中書若執此念而去,隻怕貧僧要破一殺戒了。”

此時不遠處那群金城戍衛聞言,便交頭接耳起來,繼而手執兵戈,慢慢靠近人群。

陸昭隻是冷然一笑:“法師若要殺我,豈不是大功德皆廢,這又是何苦來哉?”

道弘道:“中書之禍,禍及萬民,廢我一人功德而救眾生,這樣的見佛性,涅槃契,貧僧求之不得。”

她家世煊赫,具瞻台衡,智與慧皆在上乘,是以她具有左右世道的能力,無論執何念,都會被權力無限放大。她表相的動與靜、無漏與有漏、七情、六欲背後往往隱藏著繁複的考量與目的。極盡冷漠的內心,在舉手投足談笑風生之間,便可殺人如麻。而對於神明,她也不會有太多的敬重,但這並不意味著她心中沒有善,沒有慈悲。他要逼出那一味慈悲,即便連同欲望與霸道都催生出來,他也一定要這麽做。

不待那些戍衛上前,道弘自去取刀。眾僧已是大驚,畢竟他們的師傅奉行佛法,乃是得道高僧,來日封祖,也不是不可能。更何況佛法爭嗣,不乏血腥,若道弘能夠得位,無論對於他們來說,還是對於本教來說,都是福澤。因此,麵對道弘要自廢功德而殺陸昭也是多有不解,一時間不乏勸諫。

道弘隻執刀淡然道:“我自行方便之門,便當受後劫,勿再多言。”

寒冷的刀刃觸碰到陸昭的脖頸,絲絲入扣的冰涼讓陸昭的目中多了一絲清明。

“陸中書還有何遺言,便在此交代吧。”

生的欲望催促著她不斷地思考,廢一人功德而救眾生麽,陸昭看到道弘極為認真的表情,忽了然一笑。

“法師所言,廢我一人功德而救眾生,我亦行證。所謂愛民可煩,若我過重金城門下百姓安危,慈悲而不忍其受苦,則金城不克,難歸王統。是以戰亦頻繁,禍亦頻繁,待冬日萬物寂然,百姓饑饉,餓殍千裏,這自是一惡。若以慈悲而示弱,來日敵國來犯,必以其他治下之民而要挾,那時我可又要放下屠刀?”

陸昭的周身忽彌漫出一種難言的氣勢,順著她細潔而修長的手,直指蒼穹,“我為民之司命,國家安危之執宰,身所肩負,自是江山百姓,眼前慈悲或許得獲小功,免一小戰。但若君無威將無利,則敵國輕犯,連年戰亂,我之罪業便是禍天下百姓。以戰止戰,雖戰可也,殺人安人,殺人可也!佛有八萬四千法門,我執一法而成正果,足矣!”

崖岸孤高,在場之聽講者、戍衛者、眾僧、隨侍莫不寂然。其中不乏有所回味之人,意識到魏軍並不會放棄攻城,屆時自己亦可能身死,也都惶然散去。一時間,法壇下僅有寥寥數人而已。

道弘慢慢將刀刃放下,道:“恪行奉經,可算上等。中書之論,已具佛性,貧僧恭送。”道弘說罷,施一佛禮。此時若近觀,亦可看到他的額頭上滲出了一絲絲細密的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