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187章 階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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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役每到一個階段, 都會有一批獎賞與分封。攻克金城在伐涼戰爭中可以說是一個階段性的標杆,雖然不足以賞以名爵,但是可以提職作為獎賞。這種提職性的獎勵在世族與軍閥領兵的年代, 甚至可以在開戰前提前與主將討價還價。

元澈如今為了控製涼州的人口與土地,先以基層地方官指給了寒門文員, 唯一一個高層郡守也是他趁大勝之威, 極盡全力安插在了鄧鈞的頭上。

對於其他人的獎賞,元澈打算先拖延一陣,等到北涼州穩固, 攻克武威之後,進行一次名爵上的賞賜。這麽做主要是給這些基層地方官紮根的時間, 並且在自己的軍威加持下,迅速成長壯大。畢竟官職意味著責任, 大部分寒門文吏隻在江東對庶務有過幾年的接觸,但任職縣令, 還是稍微勉強了一點。

如果此時同時分封典農中郎將、校尉、都尉等地方屯田官,或是大農等財政中書官員, 那麽以世族在行台的影響力, 從而反噬地方,插手土地人口,會使剛剛搭建的寒門小班底一觸即潰。麵對陸昭如此鋒利的側麵攻擊, 元澈想,他甚至可以許以這些人之後略超規格的大封,但隻要將職事把握在自己的手中, 日久天長, 北涼州會成為朝廷最□□的後盾。

“如今行台所涉不過涼州一隅,為大農之要而增設僚屬倒是不必。”元澈微笑地看了看王濟, “尚書令本有度支之要,還要多擔些責任。”

這是元澈的一次頗為強硬的嚐試,如果今日他攜七萬軍隊,大勝之威,加錄尚書事與司農印,都無法在世族環伺的北涼爭取些許成果,那麽待日後行台歸都,隻會受到更大的掣肘。但是在陸昭的話語中,他也看到了世族強大的阻力。如果世族隻是要奪財政權,他還是守得住的,將一些細枝末節的工作交付尚書台,也隻是損失少許權力。

這個回答已讓在場的許多世族大驚失色。陸昭的地位如今相當於皇權與世族們的一個緩衝地帶,如果陸昭出麵為世族發聲,幾乎已經意味著世族這邊滋生出了極大的不滿。而如果對方直接駁斥了陸昭的訴求,那麽也相當於駁斥了世族集體的訴求。

而陸昭作為這個中間人,一麵獲得了世族的人望與政治支持,另一麵自然也要承受太子對世族的所有怒火。

站在前方的陸昭微微抬起頭,鋒利的目光有意無意地掃向了上座的元澈:“那麽殿下可要先行封功?”

元澈此時已感受到陸昭的針鋒手段。如果他此時不準備用職事來獎勵世家,那麽就必須以名爵的形式,用金錢、財貨、土地一次性劃棄。

但要做到這些,行台移至金城郡,有能力掌控的也隻有金城郡和先前魏鈺庭曾插手過的天水郡,所以目前隻能從這兩個地方調動錢糧。然而一旦為此,地方的儲備便會極其空虛,地方官無以為政,屆時還是要反過頭受世族遙控。

他可以推掉這次的封賞,但他也要承擔相應的代價。那就是世族在既不掌握職事,也沒有爵位的情況下,是不會向朝廷進行任何捐輸的。

場麵正膠著時,王濟忽然出列,和手道:“殿下,臣以為時下亂事未定 ,冒然封功,未免稍顯倉促,不若等行台歸都,郊祀祭祖,到時候再大行封賞,方是正理。”

陸昭看了看身旁的王濟,目光中露出一絲噱意,這個老滑頭著實壞得很。王濟這樣說,相當於直接替元澈把封職封爵兩樣都給辭了,這個台階遞下去,元澈是不下都不行了。這樣做,看似是王濟幫了太子,但實質上是提前讓世族和太子進入了一個對峙的局麵。元澈接下來必須要在糧食短缺爆發之前拿下武威,而後迅速讓行台歸都,封賞之後,世家也就有了捐輸的情麵和體麵。

但是要做到這些少說也要三個月,糧食問題極大可能在此時爆發出來,到時候以朝廷的能力根本無法抑製關隴地區與涼州的糧價。到那個時候,朝廷隻怕還要以其他代價來換取世家的支持,除非朝廷為了剔除北涼州世家統治的局麵而放棄一部分沒有存糧的百姓。一時之政與一世之政,在個體的層麵很難講孰是孰非,政治的抉擇實在是有太多“怎麽選都是錯”。

隻是王濟所說的借口實在是太過冠冕堂皇,有沒有這份大義之心陸昭不知道,但是她能確定的是,漢中王氏和自己一樣,手裏還握著大量的糧草。

王濟這一番操作,不僅要分得其中利潤,讓自己做了壞人,還要趁機削弱整個涼州的人口,這也是為日後伐蜀做一個布局。畢竟涼州人口削弱,兵源減少,那麽漢中王氏便會在未來伐蜀中拿下大頭。背後可能也是給陸家拒絕兩家聯姻,做一個小小的警告。

不過想要在她這裏占盡便宜,卻也不能夠,她手中也同樣握有大量的糧草作為籌碼。本來先前她諫言可以讓各家皆有所得,但既然漢中王氏要以百姓性命做一場豪賭,玩贏家通吃,那她也沒有什麽可客氣的,反向押注即可。

元澈深吸一口氣,目光冷冷望著王濟,隨後望向一旁的魏鈺庭:“魏詹事以為如何?”他最後向這個寒門魁首尋求援引,世家那裏他先前拒絕了一次

封職的提議,此時已經不好回頭,王濟一句話又徹底讓他無法放棄威嚴而尋求退讓。此時唯一可以緩和的方式便是由魏鈺庭這個寒門領袖出麵,讓寒門主動稍退半步,屆時他也能從陸昭先前所言切入,稍作緩和。

魏鈺庭凝思片刻,隻垂首道:“臣以為,糧草尚足以支持攻克武威,此戰也宜速決。”

第一次,元澈對魏鈺庭露出了濃濃的失望。他可以理解魏鈺庭的難處,寒門已是既得利益的一方,作為寒門的魁首,若此時出麵退讓,必會損失人望,造成內部不和。對於沒有鄉土財貨與大範圍聯姻的寒門來說,唯一的晉升之資,便是仕途。而一旦行走於仕途,那麽官場上每一個人,無論是世族還是寒門,都是他們可以蹬踩的跳板。魏鈺庭所為,是保住那些僚屬,同時也是自保。

然而即便理解魏鈺庭所做的一切,元澈也意識到了一點,當他有意扶植的某一個勢力到達一定階段的時候,也會成為束縛自己的枷鎖之一。寒門與世族一樣,不會感念他為他們做出的犧牲與庇護,當權力**裸的擺在餐案上的時候,所有人都如蚊蠅一般爭相撲食。

“既如此……”元澈的手指在膝頭一圈一圈地劃著,終於在看清每一個人的麵目後,失去了耐心,戛然而止,“那便迅速著手攻伐武威吧。”

議事既散,眾人也各自歸去。魏鈺庭信步回到自己的衙署,見身後跟隨著的一名年輕僚屬神色懨懨,便讓其餘人先行回署衙辦公,自己則與此人在苑中緩步而行。

“張沐,你似有不悅,但說無妨。”魏鈺庭看著眼前這個年輕後生,心中對其所言也猜出了七八分。

“詹事。” 張沐道,“北涼州百姓春耕不足,來日糧食短缺,我等已經算過,光金城郡,已近有三成缺口。來日糧價若上揚三成,以行台的存糧,隻怕不足以抑製糧價了。”

“三成?”魏鈺庭苦笑道,“隻怕不止。三成的糧食缺口則意味著當三成的老百姓餓死,糧價才會停止上漲。況且世家屯糧操控糧價,一貫錢一斤賣出去十斤,和一百貫一斤賣出去一斤,讓剩下的九斤爛在糧倉裏,你猜他們會怎麽選?糧價誰都控製不住的,待行台歸都分封各家,各家捐糧賑災,能救多少救多少吧。”

張沐神色悲戚:“如此豈非要餓死許多百姓?為何不用陸中書之言,先行冊封?”

魏鈺庭聽罷也有些不忍,然而在政壇浮沉多年仍有著清醒的認知:“無論如何冊封,寒門都會難以立足於北涼州。皇權興也好,世族興也罷,每朝每代遇到這樣的大事,都會苦一苦老百姓。哎,老百姓是太難了啊。”

張沐望向自己的屬長,但是看到的並不是和言辭一樣的悲憫之情,他微微錯愕,而後似發誓賭咒一般輕輕低語:“若要以我權柄而易百姓性命,我寧願不為此。”

魏鈺庭忽然停下腳步,冷冷一喝:“世族當政,盤剝百姓,未必就是善果。王濟所作你也看到了,此番惡果,皆是世族鑄成。”

張沐卻仍有不服:“世族盤剝或許翻身無望,但若為你我權柄則需交付性命。”

一記掌摑忽地落在了張沐的臉上,魏鈺庭此時已是怒極,他何嚐不知王濟的險惡用心,又何嚐不知有無數的寒門在他身後摩拳擦掌,試圖取代自己,成為新的魁首。無論怎樣,他也算是付出了與太子的君臣情分,以換取寒門執政的生存空間。是,百姓是要死,但是在寒門與世族鬥爭至此的時候,如果他輕易退縮,一旦世族得勢,等待他們的又是怎樣的血腥清洗?

“你若要也和那個老法師一樣以生殉道,那就盡管去。”魏鈺庭戳指著眼前這個自己已無力教導的後輩,“你要知道,這個世道永遠是分階層的,也永遠是分先犧牲和後犧牲的。你我若不爭為此,來日也是百姓,後代也是百姓,永遠都是先犧牲的那一群人。”

見張沐垂頭無語,魏鈺庭的語氣也有所緩和:“寒門哪能有一日不讀書啊,你我終日所習四書五經,不正是為此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