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191章 辭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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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樓之上已有不少人憑欄而望, 容與堂內一抹身影正提筆疾書。

“露滋令月,意攬高秋。馳懷清渚,揮斝明樓。逐望舒於桂影, 托清夢乎瓊舟,慕群儁之逸軌, 乘雲漢而遨遊。”

於此同時, 眾人麵前,一名著作郎接過小侍送來抄錄的詞句,手捧雅箋, 清聲誦讀。此為辭賦開篇,席中眾人或品辭藻之味, 或評清麗之趣。

“時人皆雲陸中書行台得意而淩人,此句神遊於外, 意氣通拔,可知此言謬矣。”

片刻之後, 又有詞句呈送,那名著作郎則繼續誦讀道:“若夫北闕遼闊而無睹, 蟾宮淹寂而無聞。惆悵逡巡, 形乎皓玉。徘徊漫步,謂之麗人。娉婷似雪,嬿婉如春。暗扶光以銷骨, 傾若英而離魂。但許萬期為須臾,天地為一朝,白露濕其蘭佩, 青鏡映其鮫綃。鶬鶊側首, 戚戚訴以緘默。皓鶴低徊,婉婉驚乎唳嘹。縱使傾海為酒, 並山為肴,怎奈離恨伏之玉榻,鄉思瘦其宮腰。素月流輝,更歎華殿之淒冷,縹雲渡夢,難掩玉屏之寂寥。將墜之泣,縈回九皋以哀響,欲隕之葉,摧敝重阜於寒宵。”

吟詠聲漸落,庭中眾人也略有淒涼之色,而竊竊私語之聲也頻起。

“中秋之夜,詠頌嫦娥,美則美矣,隻是多有哀聲啊。”

另一人則覺不然:“月之屬陰,本有淒涼之意,自然聲淒淒,哀婉婉。況且那嫦娥本是後羿之妻子,登仙離散,自然有相思之意……”

然而此人仍未說完,又被另一人反駁道:“劉君大謬也,嫦娥與奔月之說,乃出於商朝卦書 《歸藏》,後因漢《淮南子·覽冥訓》而有詳述,並無後羿之妻一說。後羿之妻說,乃是漢朝高誘私論,莫非劉君願逐涿郡門戶之言?”

高誘出身於涿郡,算是保太後賀氏的同鄉,賀氏因罪沒亡,先帶著郡望也受到了鄙視。同朝為官便是同朝競爭,以政治正確作以打壓言論,也算是一種常態。不過這種言論一旦興起,也會被糾結地沒完沒了。因而此人言畢,眾人不免壓低聲音勸道:“慎言,慎言,咱們隻談辭賦,不言政事啊。不過陸中書既已言相思,當是作思念後羿之論吧。”

“我看未必。”衛漸忽然發言,“我等隻聞其聲,不見其字。相互之相,家鄉之鄉,俱是同音,卻又別意啊。”說完衛漸便問著作郎,“不知柳侍郎抄送此句是哪一字?”

那名著作郎道:“正仲明識,正是家鄉的鄉字。”

“嫦娥奔月而思鄉,陸中書自取初古之論。”衛漸聞言緩緩頷首,然而忽喃喃道,“隻是此中意似非在嫦娥啊。”

此言一出,眾人也低頭各自回味。陸中書曾囚於金城玉京宮,涼王妃棺槨亦停於此處啊。

未等眾人明言,樓下又呈送新作詞句。在著作郎的吟誦下,淒清之意漸轉為淒愴幽抑,如烏雲閉月,晦暗難明。

“至於荒庭虛檻,曲池文軒。巨卿因遲而夢,故人倚樹而眠。至親所居,俱在雲下。家國何在,有無長安?胸馳臆斷,凱風不盈一握。神遣思遊,棘心近乎韶年。金分玉斫,水度雲穿。隨俯仰而懷慟,相顧盼而無言。星暉陸離,似流波而自逝。燈影駁犖,如膏火而獨煎。心銳動淺,望速應遲。揮殘斧以負意,鑄斷簪而成詩。憫默乘風,按幽抑為永久。蒼華抱月,攜沉潛以佐時。”

凱風自南,吹彼棘薪,詞句原出自《詩·邶風·凱風》。棘為小木,多刺難長,其內裏又極為稚弱,故常比作幼子之心。而凱風自南而來,柔和溫暖,便常寓意母親愛護之意。

此處便有人附和先前衛漸之言:“既有凱風棘心之論,定是思鄉思親無疑了。”

上首處的元澈聽至此處,也忍不住微笑起來:“六朝繁文綺麗,吳人阿儂之語,柔柔娓娓,沉湎於情,如今看來當是有誤。既有念至親而思家國,揮殘斧而鑄斷簪之言,也就自有臨風沐雨之慷慨,實難與前者一論。”

容與堂下,除了柳匡如外,已有不少人下樓圍觀、門戶自開,月清風朗照入室內,陸昭一襲白衣欺霜賽雪,清容憔悴,仿佛輕風驟起之時,纖雲亦要淩風追月。此時,抄錄者已非柳匡如一人,一些途徑於此的文官與世家子弟也爭相抄錄,甚至傳送於玉京宮外。

“是以棄緘縢,焚靈舟。斷發且摒錯智,飲鴆應為良籌。昭陽日影,寒鴉斂翮而尤待。信庭歌悲,明珠息光而暗投。莫嗟朝露,蓂莢及晦則及盡,豈怨浮生,世事無情而無休。嗟夫!親懿臨之紫闕,羇孤亡於寒窗。悼神人之永隔,哀死生之異鄉。浪阻冥海,非舟楫之可渡。隕暗星漢,欲乘槎而彷徨。窮達異心,絕陽平之歸路。人情懷土,掩沔水之淒涼。”

此章既出,眾人嘩然,對陸昭此番表麵吟詠嫦娥,暗地卻在祭念涼王妃,已是認定。“靈舟既焚,這屍身安在啊?”靈舟乃運送棺槨之船,而涼王妃王韶蘊的棺槨與屍身到底是在何地,當時也是眾說紛紜。

“聽聞王妃是為保家族,自飲鴆酒而死。兵臨城下來迎靈柩的,若所我所記無差,是征南將軍吧?”

“哎,陽平雄關雖是通衢,卻難令王妃歸家。漢中沔水雖潤鄉土,卻也難載異鄉亡魂啊。”

眾人哀歎之聲,此起彼伏。

此時,遠在一處院落內獨居的崔映之也拈起小侍送來的辭句,目光愴然,喃喃念道:“親懿臨之紫闕,羇孤亡於寒窗。”她慢慢推窗,望著明明月色,“來日父兄陳兵於紫禁,我是否也要注定飲鴆於此窗之下……”

元澈深吸一口氣,看來陸昭的刀鋒,已刺入王門肺腑了。政治有政治的規則,既然先前有大義滅親之舉,那麽之後漢中王氏就無法再於親情人倫上汲取政治資源。犧牲了千百年來深植於骨血的親緣之義,來換取政治果實,也就因此打上了冷血的標簽。

褚氏娘子之死他雖然不相信是王門為之,但因有王家摒棄王韶蘊之事,漢中王氏借褚氏之死清掃鄉裏,鞏固地方實力這一做法,也就蒙上了陰謀的暗影。這件事後,漢中王氏必然大損清望,而在東南的布局,褚家即便再信任,大抵也難有更進一步的合作了。

此為一石二鳥,在益州與司州雙雙撬動對方的盤麵,已經讓漢中王氏失去了依托鄉裏與進望關東的可能。至此,倒向行台,倒向太子亦或是西北世族,才是王門唯一的出路。

著作郎旋即又拿到了新的篇章:“或歎曰:害其者,世道也,傷其者,世情也。此雖非大悖,卻仍可自省而問之:此身何甚,承澤骨血!此生何幸,披光庭門!我之衍齊承周,以世功而為族。經國輔帝,用論道以立身。至交知友,猶效刎頸之報。父兄佐國,自有死命之臣。山河破碎,吊古傷今。非獨秘之所恥,惜前朝之無人。若為寒素,自奔月以獨往。既襲世祚,當體國而正倫。”

“生死之事,非庸者之能悉。至人之境,當我輩以履及。親情鄉情,當衣同袍。瑜質瑕質,俱照汗青。逝者已矣,生者猶棲。廬前祭拜,以此明心。今朝月下,猶是微時舊人。明日身畔,豈是獨我前行?”

“以世功而為族,用論道以立身。”這無疑是對世族最標準的詮釋。王韶蘊殞於庭門,有不得已而為之的無奈,或因世道,或因世情。然而世族中的每一個人亦有子女家人,當遇到漢中王氏相同的困境時,可要效仿之?答案自然是否定的。至人之境,當我輩以履及。所作所為,自然是體國而正倫。親情鄉情,互相守望,不管資質高地,肯任肯為,自然能留筆青史。

如今糧草短缺已是可見,家國有難,世家更應當團結一力。這次是陸家和王門的一次較量,但若自己坐而旁觀,受損的隻能是世族。隨後,他們隻能在一次次皇權發起的戰爭中,甘為驥從,淪為附庸。

明日身畔,豈是獨我前行?若陸家倒下,回歸揚州,關隴破裂的局麵,時局之中又有誰能扛起,世族的榮光又能延續到何時?此番前行,不能僅以陸家出頭,不能讓中書獨行。

不知不覺間,一股凝聚之力在以世族為主的眾人之中,徒然而升。

元澈聞言忽然起身,拿過這篇辭賦的錄本。此時賦已做完,明樓內外已有不少世族憤而慨之。表麵看上去,這些世族似乎明日便要返家,籌措糧草,共疏國難。但以他對陸昭的了解,內心卻根本高興不起來。這是悼念涼王妃的駢賦,是刺向王門的利劍,但背後還藏著一篇統戰的檄文。

此時魏鈺庭的臉色也是極差。“若為寒素,自奔月以獨往。”寒門在這場造勢中,不知不覺被排擠在外,月亮上涼快,趕緊奔月去吧。

元澈起身,魏鈺庭亦隨後而行。下樓途中亦有不少人正要回到樓上,見太子神色不豫,慌忙避讓。

元澈此時手已暗暗捏成一個拳頭,她心裏不知還醞釀著什麽陰謀詭計,事情到此,必須結束了。王門受到打擊,這已經足夠了。

剛下樓,一個侍衛慌慌張張跑過,差點迎麵撞上,被馮讓嗬斥停下:“衝撞太子,還不跪下。”

那人噤聲下跪,元澈隻問何時,此人方顫顫巍巍道:“殿下,方才顧承業經由宮苑門前,原要入內,但聞得陸中書所作辭賦,忽然過而不入,隻身返回。”

元澈臉色一黑,望向那抹纖長的背影:“陸中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