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196章 木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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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底議事, 元澈並陸昭、魏鈺庭幾人將幾件重要事宜敲定之後,便各自落座整理相關文移。院中瓷缸中奉養的菡萏早已凋萎枯黃,在水麵上漂零旋轉, 烏雲還未攀上鴟吻,便已有秋光謝, 雨意生。

金城攻破, 玉京宮也飽受戰火侵擾,宮人散去大半,已無多餘人手在花草樹木上用心。如今遂至深秋, 北風寒峭,這些宮人不得不輾轉流連至苑中各處, 撿拾薪柴,提前準備過冬用度。

台中艱難已是至此, 其他地方也未必寬裕。元澈半披裘衣,奮筆疾書, 待最後收尾加印落成,文移便移至右方, 同時一手從左側堆積的文移中取出一份打開, 放在案上禦覽。

元澈的目光偶然越過如山壘牘,見自己的案前不知何時多出幾支木樨花,金粟凝香, 膽瓶深護。忽然殿門半開,小侍躬身順著堂風走近殿內,那花枝也隨之搖晃, 抖落一身柔黃。似是因此花枝稀疏, 元澈便看到斜對正坐的陸昭,見她狐裘上領子包裹的甚嚴, 心中方覺得平靜些,落眼卻發現她提筆的手仍不似

平時端穩,胸口便也是著寒一般,顫抖三分。

恰巧小侍入內撤換火盆,元澈低頭書寫,隻作無意道:“碳熱體燥,把炭盆東移稍許。”

內侍似未領會到位,見元澈仍披裘衣,於是添加炭火後,也僅將炭火稍作撤移。元澈無奈,也不好當著魏鈺庭的麵指出,便假借起身察看魏鈺庭所撰文移,行走至炭盆處時,彎身將炭盆重新挪到自己中意的位置上。她的餘光不經意間捕捉到那隻執筆手微微停頓,便忙慌轉身,察看魏鈺庭桌上的文移。

時下條件簡陋,行台中樞用度也是捉襟見肘,糧草之患目前算是解決,但是大量物資短缺也讓即將到來的冬日難以為繼。元澈與陸昭等人也隻能先以身作則,將自己的配給減去大半。然而行台不乏膏粱子弟,家中多有貼補,即便是太子之位,中書之權,也不能要求旁人與自己劃一,從而徒傷人望。

不過這樣一來,這些世族子弟的優渥處境也給了小民一個刺激,如今金城怨聲載道,幾個明事理的子弟也怕物議沸騰,影響了年末的清議,多少也有所收斂。在兩個高位者以身作則一段時日之後,這些人至少在表麵上願意作苦身自守的姿態。

高門蓬戶有差,生死富貴天定,隻要兩者共存不相戕害,元澈與陸昭也不想過分苛責指摘。秀安曾來過幾次金城,自行帶領寺廟眾生捐輸的同時,也勸陸昭號召世族再行捐贈,然而陸昭也隻能表示勉力為之。

那些美好的佛性在利益麵前不過是冬日暖房中曇花一現的脆弱,富不彰於乞兒前,肉不唾於饑者麵,才是這個亂世可以普及的最高修養。

元澈將魏鈺庭處理的文移暫作瀏覽,心中也有些五味雜陳。捐輸糧草的事情已經定下來,但因分功定賞遲遲沒有推進,所以最終真正投入到行台的資源不過十之一二。

所謂論功行賞表麵看是一場戰爭或一件大事之後,各方分割利益,但對於整個國家權力體係來講,卻是一個不斷構築秩序的過程。名爵共賞,難關自然也要共渡,捐糧輸錢各有攤派,迅速穩定眼前的局麵,之後才能著眼於新的目標。

然而如今顧承業本人捐輸五十萬斛糧草卻對封賞固辭,那些打成鐵板一塊的世家也都趨之若鶩,爭相效仿,一個個高風亮節得很。不過眼下看來,兩袖清風更像是一場妖風。誠然刮取名祿而自肥是枉顧朝法國綱,但是刑名賞罰,國家自有法律,征辟察舉,也有常製。像固辭不受,征辟不就這種做法,無疑也是對國家權力挑釁,綱常法度的無視。

如今最難受的並不是元澈,而是魏鈺庭。作為寒門清流,在金城郡的局勢平定上,這一回合寒門執政者幾乎沒有任何亮眼的作為,反而因為積累不夠人望不足,難以調用當地物資,致使需要中樞反哺。而唯一能為中樞提供力量的世家們這次又是格外的盛德高標,連他都沒有理由對這些人進行攻訐。以往魏鈺庭常以清廉仰望,對於賞賜也多以卑微而辭退,因此在詹事府時也算頗有清名。如今他卻是比任何人都要痛恨這種行為。

魏鈺庭抬眉眼,不乏哀怨地看了看元澈,也是希望他能夠打壓打壓那個掀起這股妖風的幕後主使。

正在君臣二人各自長籲短歎的時候,一名議郎稟報入內,呈送新的文移。如今已是傍晚,最後一批文書並不多,但較為亮眼的是尚書令王濟的一封奏疏。元澈順手取出,拿到自己的座位上,解封翻閱。

元澈觀至一半,不由得喜上眉梢,拍案稱快:“王濟維撼國法,這一節,倒是可稱純臣啊。”

奏疏中言道,漢中方麵已籌措八十萬斛糧草,即將運往行台。其中還頗為犀利的批評了時下諱言名祿的風起,並奏請立以法度,若再有征辟不就或是固辭不授的沽譽做法,應視其緣由與任曆,三次為之,永錮不用。

元澈先是一喜,是因此言的確針砭時弊,然而又是一頓,此為世家大族沽名養望的常用手段,被漢中王氏以尚書令之位鄭重發書以評,卻也是出其不意。待翻至最後,隻見中書署衙的封帶下,黏著一粒極小的木樨花瓣,在封帶垂落之際,墜至了元澈的袖緣。

元澈了然一笑,糧草所輸,繞不過陸家主持的物運渠河,糧草所計亦繞不過中書令諭。她從一開始在淳化為顧承業打造聲勢,在涼州為其養譽沽望,最後攜整個涼州世族之勢,可謂處心積慮。

先前,他得罪世族,情麵上便不好再以加官來換取利益,陸昭便讓各方先行捐贈,擺出不取官職的姿態,先全了皇家的顏麵。隨後,陸昭又利用輿論的不利,逼迫王氏加入捐糧的團體。而在王氏融入的過程中,又不得不為益州這個處於邊境的世家考量。

用王氏的家世威望發聲,讓各家接受官職,先前捐贈各家也能就坡下驢拿到實利,而王氏也能由此重新匯流涼州世族這個利益體,捐贈也有名有份不損顏麵,可謂是每一個階層都是贏家。甚至王濟這一番作為還能讓整個王氏在自己心中的觀感有所提升,此時元澈也不由得想象出當時陸昭給予王濟這一提議的時候,對方是怎樣的如釋重負。

如今,王濟以八十萬斛明目而劇首位,顧承業次之。但元澈知道,顧承業將額外五十萬斛糧草早以其他名義,提前轉入了金城的倉廩之中,因而不奪王家噱名。整個世族現在是被陸昭捆在一起,心甘情願的為涼州利益與國家利益正向輸出。

至於最大的輸家,大概是先前陸昭初任中書令時屢次征辟不就、清譽滿載老資曆們。因為王氏這次的發聲,隻怕不得不重新回來給陸昭做陪襯,亦或是永遠不觸碰仕途,而這些老家夥產生的怨望,陸昭可是半分也不擔,全都推在了王濟的頭上。這算是對當初王濟單跑出去自己玩的一個懲罰吧。

元澈抬起頭,再次望向陸昭,目光中滿是溫柔的讚許。

十月好事連連,糧草既已到位,那麽大軍開拔武威也就提上了日程。在此之前,元澈也批複了不少大議。

江恒與彭耽書所撰的律令剛要已初現雛形,但最先推出的乃是涼州目前可以試用的漕運新法。條目簡潔明快,闡述後令附上了人員選用的一些建議。漕運人事執掌仍是以參與的世家為主,對此陸昭等人自然是無從反對,魏鈺庭也隻是心有微詞,但也不置一語。在寒門官吏們的翹首以盼中,元澈也是大悖其意,選擇了批允。

若是以往,元澈心中或許仍有偏見,但此時他心中所想,倒是與陸昭先前所言不謀而合。高門未必盡盜,寒門未必盡忠,為家為國之責任,治事治民之才功,才是斷定高低的唯一準衡。對於世族,倒不必完全抹殺,在為政施政的過程中將那些蛀蟲剔除即可。其實陸昭此次所為也給了自己不小的啟示,譬如這一次,在興修水利的過程中,不願出力任事的,也自然會在今後的勢力爭鋒中被一一抹去。

暴力的血腥清洗固然爽快,但血腥仍無法治愈權力架構上的頑疾。寒門崛地而起,儼然會成為新的世族,而前朝的北府軍與流民帥便是如此。這些人獲取權力的模式其實更為可怕,未必就比門閥執政要高標清白。寒門一旦發起鬥爭,需要顧及的東西會更少,動作會更為畸形,與仍需依托鄉裏,倚靠清望的世族相比,對小民來說未必就是好事。

如果這一次元澈要寒門貿然插手世家建立的漕運架構,寒門為了鞏固自身而易於分取漕運事權,不知道要推著自己對多少人家進行武力鎮壓。在鎮壓的同時又有多少小民因沒有扛住動亂的能力,而失去原本生存的機會。而這樣的世道,元澈明白,並不是自己想要看到的。現在他既需要秉中而執,也需要為自己之前的矯枉過正作以補救,而他的昭昭也讓他看到了一個二者共存的美好願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