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211章 家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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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民風開放, 金城雖有宵禁之令,但也僅限於玉京宮周圍。彭家所購置的宅邸乃在金城東,規模宏大, 西造榭池、別館,如此氣派幾乎已是篤定日後要為彭燁謀求可居金城的主官之任。

此時站在彭通身後作陪的也不乏名流, 劉莊自任上趕來, 另有一二現任著作郎,都是年少履任清職。站在最顯眼之處的乃是陸昭的表兄顧承業。

如今顧承業亦要上任中書侍郎,同樣麵臨著暫無住所的困境。彭通自然是樂得攬下雅客, 並讓不少在隴西的子弟北上,來金城同在園中常住。畢竟顧承業曾力辯秀安, 清談功夫亦是不低,偶爾求教沾染, 來日也可自成一番氣象。

而王濟作為尚書令,排場更是宏大, 身後陪客首當其衝的便是衛漸,而立於其身側的正是吏部尚書謝雲。王濟與王澤的母親乃陳郡謝氏, 謝雲是王濟的嫡親表弟, 其女已嫁淄川王為妃,而兜兜回回轉到顧承業身上,又算是謝雲父親的授琴門生。而謝家既也上了台, 園中近百名賓客也就不足為奇了。

門閥網絡的延伸無邊無垠,連家的概念也變得頗為宏大,也不外乎人人都有化家為國的夢想。雖然眼前半個行台的頭麵人物都來了, 但陸昭意識到這的的確確就是家宴。

彭通此次宴請之所以弄出如此大的排場, 一是感念先前陸昭在張沐之事上對他做的回護,二是如今陸昭聲望實在頗高。

張沐是否與南涼州有所勾連, 已涉及到太子私府是否被南涼州滲透這一問題。事情可大可小,然而一旦盤查,驚動各方,誰也不知會是怎樣的局麵。作為站在浪尖的彭家,無論世家整體勝負為何,總是受害最深的一方。

陸昭身為中書,又是涼州乃至於益州世族的魁首,在這樣一個關節上,自己擔當起了所有後果,於世族、於國家都有著難以估量的功勞。

如今陸昭雖從中書退位,但其權力本身已不完全仰仗於官位,即便是她連女侍中職位都無,身邊也一樣不乏景從之士。

陸昭因整理行裝遲到,身為晚輩,又受眾人迎接之禮,以此也連忙回禮請罪:“晚輩因苑中羈絆遲來,令賢長恭候,實在不該,望請恕罪。”

饒是誰都對有才謙遜的後輩喜愛,說實話,若非陸昭聲名盛極,爵位顯貴,彭通也願將陸昭視作自家女兒看待。隻是如今陸昭雖是晚輩,但與台輔閣臣臣們的關係,已非後起之秀逐浪而追那般簡單。彭通聽罷微笑道:“麋集於此,或立或坐,既觀玉樹東歸,又賞瓊花逐席,此乃風流適意之事。”

王濟在一旁笑而不語,雖說看上去彭通仍是說陸昭,但其實連帶著自己的女兒也誇讚了一番。老驥甘為女兒駑馬啊,王濟心中笑歎。

陸昭隨眾人一同入園,宴席的名義原是為彭燁上任而辦,如今彭耽書新升女尚書,名位上反倒遠勝於刺史別駕,也算是此次主角之一。隻是彭耽書去日新封,各家準備禮貨也都極為匆忙,反倒是鄧鈞所備甚是足全。

前線軍情來的急促,鄧鈞隨軍出征自然也無法如約出席,但仍命刺史府的人將禮品奉上。不同於魏鈺庭等寒門清流,鄧鈞到底是軍功加身,封賞都是一等一的好,讓人打作禮品入鄉隨俗,場麵倒也頗為可觀,連帶著近日最惱寒門的彭通也願意給來使假以辭色。

“這一份是單送給彭娘子的,恭賀娘子榮升女尚書。”李鍇身為刺史府私臣此時正殷勤介紹著禮貨,“西域諸國產的乳香和降真香娘子暫且將就著用,這薔薇水卻最好。”說話間便見隨從捧出一隻蠟封的琉璃缶來,不過片刻,便有馨香滿室,“西域工匠用白金為甑,采薔薇花而蒸,屢采屢蒸,再加上異域薔薇香氣辛烈,故而積香不敗。”

說完,李鍇又調來一張大架,上麵是清一色的毛皮料子。輕盈盈的灰鼠大絨,如同西北濃雲一般陰鬱華美。柔滑的狐腋清白亮眼,仿佛披上此物便有月光纏身。另有厚厚的黑夾褐的猞猁猻,體貼按壓著一切。“這些是刺史前些日子獵的,天冷,娘子裁衣穿。”

李鍇說完,還不等眾人回過味,先撤了下去,片刻後才走過來對陸昭道:“侍中和車騎將軍那裏,我家刺史也備下了,隻是不知車騎將軍喜好,侍中可否撥冗參詳一二。”

陸昭知他有話,所幸在後麵排隊奉禮的人也有不少,因此也不做多問,抽了個空便隨他去了。待至苑中人煙罕至處,李鍇忽然跪地道:“卑職是來替鄧刺史向侍中請罪的。”

陸昭心裏已猜出了一二,然而依舊聽李鍇繼續道:“先前將軍得報,蒼鬆縣令請降,魏侍郎當時留中未送達東朝視聽,而是拖延了一日才上交。”

拖延一日,便正巧趕上自己休沐,若當時元澈顧念自己休沐而不讓入朝聽事,隻怕魏鈺庭等人會提前發難。屆時自己再做布置,也會十分被動。留中扣押素來也是中書弄權的常用手段,不過要做到完全沒有痕跡也並不可能,畢竟鄧鈞上奏的時間點在那裏。魏鈺庭即將隨軍遠行,中書仍在關隴世族之手,這件事情被有心人糾察出來,也是早晚的事。如果魏鈺庭有意,大可拉鄧鈞一起下水,聯合抵抗。

不過以陸昭看到李鍇這番做派,也知道鄧鈞是要私下找自己說清楚。不管事情究竟如何,其目的都是撇淨嫌疑,隻是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陸昭也懶得探究,隻道:“刺史為國辛苦,也是頗為不易,遲一天晚一天的,隻要不誤事,倒也無妨。”

李鍇又陪笑道:“魏侍郎處也請侍中手下留情。”

陸昭定定看著李鍇,此時北風吹得廊下的燈籠溜溜地轉,那些光或從屋簷、或從枝丫間漏進來,那些鮮妍、輝彩且各有隱喻的影像也在陸昭的身上翻騰起來。

鄧鈞在中書沒了倚仗,仰人鼻息,阿附世族連遮遮掩掩都省卻了,反而像是光明磊落利國利民一般的大大咧咧。

“魏侍郎是做了什麽需要我手下留情?”陸昭靜了半晌,方笑了笑道,“大家都是相忍為國。中書這攤事,已經攪得我糟心極了,既退了任,也懶怠管這些。倒是盼你們大軍早日旗開得勝,反攻京畿。我思父母心切,也欲早歸家。”

李鍇見陸昭話說得圓滑,卻藏了三分厲害,便也奉行言多必失的道理,不再提此節,因而道:“卑職自會替侍中把話帶到。對了,那批禮貨部分已送往車騎將軍處,侍中這邊也暫時入了彭刺史的園子,其中部分有太子殿下的賞。”

陸昭亦回身致禮道:“替我謝殿下的賞,謝你家刺史的禮。”

該說的已然說完,李鍇折身返回。片刻後,廊下渡處一抹人影來,卻是衛漸。大抵是要與顧承業同席而列的緣故,今日衛漸並沒有效仿其穿衣風格,而是換回了素日所穿的鶴氅。既見到陸昭,旋即道:“尚書令正讓我找侍中來,說是大尚書也在席,不知侍中現在是否正忙?”

大尚書乃是吏部尚書的別稱,吏曹原是尚書省下一部,又因其職事之重,故在前朝單辟於尚書之外。雖然尚書並不完全掌握官員升遷渠道與具體職位,但所有官員名籍也是多由吏部保管,若譜牒不入吏部,便算不得入士履職。如此超然之位,拔於諸部之上,也難怪主官都要被稱一聲大尚書。

“尊長有請自當速回。”陸昭應道,旋即又補了一句,“實不宜令尊長為我擔憂。”

自己畢竟也是與鄧鈞僚屬私下會麵,未免引起不必要與不好的解讀,陸昭也算提前表態。彭家與王家剛剛結親,如今鄧鈞對彭家大獻殷勤,又背地裏把自己叫走,實在很難不給以王家一種孤立的感覺。王濟或是擔心,讓衛漸出來探探風,想來也是有的。

衛漸了然一笑,目光依然望著離開身影消失之處,道:“鄧刺史隻怕要比魏鈺庭更加難纏啊。一出手就是給彭家這麽多禮貨,莫非是真想依附?”

陸昭冷笑一聲:“這麽大的場麵,鄧鈞花了這麽多心思送了禮來,背後必然是有太子默許。”

衛漸點了點頭:“沒想到魏鈺庭落寞,此人反倒站到了台麵上。”

陸昭一邊隨衛漸走著,一邊道:“這些從深淵穀底爬上來的人,其辛酸、其艱難,乃是你我窮極一生都無法想象的。平民百姓躍至富庶,尚需才智,寒門晉升入士,已是精英中的精英。而那些以此身資載入史冊之人,閉上眼睛想想,何其可怖。他們的目光如鷹,嗅覺如狼,心智可摧折玄鐵,手段更是辟山斬嶽。一旦我們與這樣的人對上,所擁有的優勢不過是閥閱與財資。”

陸昭深吸一口氣道,“現下仍不能放鬆警惕,以後亦不要輕易和這種人對上。一旦遇到,必要傾盡全力,在初顯之時扼殺。”

“是。”衛漸道,“稍後我便回去,與中書通個氣。”

廊下燭火幽微,兩人輕身一轉,重回到光明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