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213章 密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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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過三巡, 眾人也三三兩兩散開,顧承業自挾琴登樓,手揮五弦。衛漸玄談雖未與顧承業有同台之幸, 卻也雄辯三場,如今正指點著龐滿兒。而陸昭、王謐、王濟、謝雲、彭通與祝雍等人則早早前往一處安靜地院落商議後續事宜。

桂棟蘭橑, 熏風湛露, 廣廈之內自是萬點燈火;萬點燈火之下自是錦繡貂裘;錦繡貂裘下包藏的則是一顆顆謀算的心。

“不知陸侍中此次前往北鎮,要假何身份?”身為尚書令的王濟此時最有發言權,如果陸昭需要一個新的身份或官名出使六鎮, 總是繞不開尚書台的。

此時已有侍者奉上茗茶,因席中祝雍的官位爵位皆遜於陸昭, 所以暫越過祝雍,向陸昭奉茶。陸昭則禮謝推過, 示意先奉祝雍,而後亦認真回答王濟道:“六鎮勳貴, 皆為鮮卑舊族,多與宗王姻親。依晚輩淺見, 不若就以女侍中身份北上, 隻是還需中樞幫忙,女侍中之位或要重劃於皇後名下。”

從六鎮所注重的祭祀儀式而看,對於皇後的認可是極其看重的, 因此陸昭此次前往六鎮談判所執身份,所代表的必須是皇後。

王濟點頭道:“你如今有持節之便,倒也不算是單車。子卿如今東歸洛陽, 有使持節之權, 若六鎮實在桀驁,也可與他通氣商量。”

謝雲與王謐聞言, 心中也長舒一口氣,至少在人事方麵,陸昭不會給他們帶來太多麻煩。要知道北鎮鎮撫之責,朝廷基本上都是先派亭侯,也都是有分量的兩千石,其中不乏宗室背景。但現下尚書印不在自己人手裏,運作起來也是太困難。

謝雲道:“皇後處,侍中想來溝通無虞。不過既是持節赴任,隨眾屬官也是不能少。諸多名目,若是四百石或是皇後名下女官,我等自可為之,若再往上,可能要請示太子,於事於情反倒不美。”

時下任官,多要自辟掾屬,名額多少,則由屬長而定,台中也會斟酌給予撥款來支付這些掾屬的工錢。可如今陸昭的屬長算是皇後,皇後能給出的掾屬名額不可能有武將,更多是較為底層的人員與女官的配置。這樣的配置不可能征辟到一流的世家子弟。但若無這些子弟充任,主官的威勢也會有所下跌。

陸昭明白,自己的聲望誠然已高,但男尊女卑的觀念仍是千百年之久。此時先不必做無謂爭鬥,畢竟為利益發聲的永遠都是群體,而非個人。

陸昭道:“文吏雜簿,兄長處當有所補全,隻是還想向祝太守請借夫人,加以女尚書之名,隨我同往,不知尊夫人是否方便?”

祝雍未料到自己也被提及,他任護羌校尉多年,所娶妻子是鮮卑舊勳的女兒嵇氏。借六鎮勳貴的餘威,這場政治聯姻也為他在西北打開了局麵。現下,陸昭所提出的請求不可謂不誘人。六鎮如今沒落,自己的妻子已無法再為家族提供助力,反倒因為出身而讓自家後續乏力。

祝雍也非趨炎附勢之人,對待妻子亦是如常,所謂年少夫妻老來伴,倒也適意。隻是兒女婚事終於是老兩口心中的愁事,相較於其他太守的兒女們,他們可以選擇高門的餘地並不多。

如今祝雍自己已是年高,很難再有進望,壽終於太守之任,幾乎已成定論。或許朝廷肯施恩,給自己一個中樞清職歸都養老。但天下士族何其多,與其等待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倒不如爭取眼下的實惠。畢竟如果自己的妻子有皇後女尚書這一份履曆在,單論和陸家的感情,日後子女議婚,也會更容易一些。

在敲定了自己的任職後,陸昭也當即內擬了參與北鎮的其餘人事規劃。

六鎮各有鎮主,出身也俱是不同,其中以鮮卑貴族居多,涼州武人次之。如果想要介入北鎮,也必要摸清楚六鎮人的態度,願意合作者哪怕是中立者,陸昭都要想辦法給予拉攏。但如果對方敵意過重,陸昭也不介意一刀斬下,畢竟時局早已與道武年間不同。

魏祚南移,平城榮光不再,六鎮已徹底淪為防守邊境的戍衛。至漢化改革罷祭祀舊俗,身處中原熠熠生輝的元氏們早已與漢姓門閥融為一體,而破六韓、賀拔曾經的立國之本,如今在長安看來,不過是不合時宜、費錢費力供養的毒瘤罷了。

如果一個群體已對大局可有可無,那麽隨手除掉也不會引來任何怨望。

考慮到領軍背景,祝雍之子祝悅被最先拿下,祝雍甚至不為兒子求官位,允其以白身領部曲隨行。由於後續人事上陸昭仍需與涼州大銓選通氣,日後參與者也要分食奪回京畿的功勞,因此在王謐的首肯下,陳留王氏的王諶也成為了備用人選。

而謝雲的嫡長子謝頤雖不在行台任事,但本身還身兼淄川王友加督護之職,明顯是宮變前皇帝的安排,一同隨行既可瓜分利益,又更名正言順。

至於王濟處,那自不必說,日後奪回京畿,少不了洛陽用兵協助。這是早在陸昭辭任中書的前一夜,雙方就商量好的內線搭配。

一場酒宴兜兜轉轉下來,大事已定的差不多。王濟竟不由得回想前事,笑著慨歎道:“這小女貉早年與我家角力,至今思來我都耿耿於懷。如今共事日久,見此權謀手段,才知當年角力仍是幸事,未有一交才是禍根。”

陸昭連忙拱手道:“初時孟浪,還望尚書令見諒。”

王濟的態度早已有所轉變,詼諧玩笑頗顯親近之態:“我又怎會因此見怪於你,隻是恨玉樹不能生於我門庭之中。”

謝雲笑道:“老傖夫得麒麟子尚覺不足,不若認個義女。”

王濟聞言一瞬間笑容凝滯,如今陸昭的勢位自己必然不能認下。況且自己長子婚事又擱淺,日後王叡求娶帝女隻怕困難較大,他反倒更傾向於與陸家聯姻。如今陸家雖然尚未同意,但待歸都,他自會麵見靖國公商議此事。畢竟與自己長子同處尷尬境地的還有陸歸這個車騎將軍。

陸家之所以不同意這門婚事,本意還是要借陸昭與皇室聯姻。但如果他以王家主動退出備選帝婿,轉而大力推舉陸歸為駙馬,未必不能在滿足陸家需要的同時,也為自己長子聘一佳媳。一旦此事定下,日後伐蜀功成,東取荊州,陳留、漢中兩宗合力,或許在兒子這一代可以化家為國。

至於太子那邊,他自然也看到了一些苗頭。不過趁著先前魏鈺庭生事,他也不介意揮鋤頭挖一挖牆角,於是笑對謝雲道:“或許日後你舉薦我為三公,再為此亦是不遲。隻是見幸難久,見疏易得,你我兩個老傖夫,暫且自保珍重吧。”

說到“見疏”二字,彭通也是頗為陸昭不平:“太子也是不明,陸中書持重見幸,各家眾望所歸,那是多好的局麵。魏鈺庭縱使寵信,這麽大一個攤子,他會吆喝麽。中書見疏,不祥,不祥啊。”

陸昭聽著一來一往,心中也不乏警醒,“見幸”二字看似榮耀,但若沒有魏鈺庭這個寒門在,自己隻怕也要備受議論。思來想去,還是不願大家再往此處引導,遂道:“見幸見疏,本是世情,縱觀古今,也未必獨中書見幸,也未必獨中書見疏。且拿尚書台來說,不同朝代勢位不同。起先不過是隸屬少府的屬官,直到東漢年間,中朝官設立,才漸收政事,被用以分權三公。”

“而中書前身,不過是中書謁者令罷了,所行事體乃是掌收納尚書奏事、傳達皇帝詔令。可是到曹魏乃至前朝,又嫌尚書台尾大不掉,因此處處提防,設中書掌管詔命,尚書失勢而見疏。再往後,連中書也被提防,皇帝命寒門執掌機要。”

“我也曾好奇,這些尚書、中書、秘書本皆近侍之臣,乃是皇權集力的最大推手,怎得最後都站在了皇權的對立麵。想來應是見幸得權,得權見疏,兩者本是同生,互為始末罷了。”

彭通聞言苦笑:“按照侍中這麽說,這循環無解啊,不知寒門之後卻又是誰?”

陸昭作若有所思狀:“寒門後麵,那自然是閹宦。”

“那再往下呢?”

彭通追問,陸昭隻笑而不答。王謐一口茶水嗆在嗓子裏。祝雍隻是強忍著,假意觀賞桌上的茶具。謝雲則一手攬過彭通,道:“魏鈺庭失勢必然,何苦追問,咱們先回席上去吧。”再走到不遠處,方在彭通耳邊輕聲道,“閹宦下麵什麽都沒有。”

王濟見話頭被岔開,便也隨眾人向外走,出門前,回頭意味深長地笑著看了看陸昭。以一個階層的見幸來掩蓋一人的見幸來減少各方怨望,以一個階層的見疏來疏散大家對自身見疏太子的失意,這樣的轉移手法已比許多宦海沉浮多年的人要老道許多。

為避免嫌疑,彭通與王濟、謝雲先行回去,隨後王謐、祝雍再由後門兜轉到水榭亭台路麵,最後陸昭才由幾名侍女領出,出來前又換過衣裳。

彭通既回到席間,謝雲與王濟也兩廂攀談。遠空中,乃是彭家命人燃放煙火,一簇又一簇的盛大絢爛。

“閹割皇權的最後一舉,你我籌謀已久,如今竟交予這個小女娃手中。”謝雲望著又一朵凋謝的煙花感歎著。

王濟隻喃喃道:“最終之事如何,實難定論。或許她會有所不同罷。”

謝雲微微挑眉:“那豈非壞事。”

“或許對世族來講,亦非壞事。”最後一朵煙花盛放,帶著清異的白光,消失在了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