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老朽
“北鎮有軍法, 秦州軍亦有軍法。犯主將者斬!”
陸歸說完便命眾將拔刀起槊。惡意的侮辱與挑釁無法用仁愛解決,使用強勢的反擊卻可以讓對方意識到得罪你的成本極高。
汩汩血腥如藤木匍匐蔓延在雪地上,此時以趙源為首的兵將們也都紛紛亮刀出列, 大有一決死戰的架勢。然而陸昭亦發現一名小卒縮身一溜,事不關己地回到了營寨的箭樓上。
陸歸麾下的秦州軍強悍不輸六鎮, 而對方亦未料到陸歸等人竟這般硬氣, 不僅沒有俯首入彀,反而奮起反擊。幾輪衝殺下來,陸歸所帶精銳並無一人傷亡, 就連在一旁的嵇氏也被保護得很好。
終於,對方在憤懣澆頭後, 也有一二清醒者。畢竟陸家功勳爵位俱在,且鎮中尚有沃野鎮主的嫡係血親, 下手時也有了顧及。隻是陸歸與陸昭並不打算善罷甘休,畢竟對方犯將在先, 且事情鬧大,反倒可以讓深在營中的元丕知道。
若己方真應那趙源所言, 丟盔棄甲, 隻身前往營寨,等待自己的將是毫無底線的羞辱,甚至連性命都將被玩弄於股掌之中。如果真到了那樣的局麵, 即便是這些軍將有錯在先,元丕身為外鎮人也不會出麵苛責,反倒會安撫嘉許, 讚賞這些人為鮮卑舊勳與北鎮的失意之人向世家出了一口惡氣。一旦真的陷入這種局麵, 六鎮隻會看輕秦州軍,團結一力, 泄憤打壓,而非各動心思,爭取合作。
嵇氏尚車在內,見此情景已經氣得雙唇發抖。她的名號並非沒有報上去,然而這些將士竟仍無禮羞辱。這件事往小了說是家醜,若放大來看,要麽是六鎮中早有人對沃野鎮主嵇髦見惡已久,要麽是元丕本人意欲打壓嵇家。
想至此處,嵇氏便走出車外,她早已頭發斑白,然而聲音中卻帶著特有的強勢,用鮮卑話說道:“元丕老匹夫若不堪掌六鎮,宜早歸家。使鎮將親眷受辱,又是什麽禦兵之道。”
此時營寨上有不少戍衛開始議論紛紛,片刻後,營寨大門忽然大開,一名帶甲壯士領兩列戍衛前來。那壯士先行下馬施禮道:“車騎將軍、女侍中、女尚書遠道而來,六鎮多有失禮之處還望勿怪。末將魏明,禦侯帳下督護,現為將軍帶路。”說完又向那些六鎮執刃者環視一番,而後怒喝道,“棄械歸營!伍長以上有軍官之任者,稍後自綁來見我。”
事情發展至此,雙方也難有好心情。陸昭早已知曉六鎮各自為政,元丕各府內亦派係林立。趙源受人指使羞辱自己,這位魏明將軍來時之巧,決斷之快,也不見得就是善輩。不過先前趙源之事也讓陸昭隱隱感受到一種世家獨有的陰柔手段,想至此處,兄妹二人不由得意味深長的對視了一眼——六鎮背後的水與中樞對此舉的默許與支持,遠非表相那般淺明。
魏明先將陸歸、陸昭等人安排至一間氈房內等候,而後命人再次稟告北海公。不久,營帳外便有行刑的慘叫聲,應是元丕已下令處死今日鬧事者。
待外麵人稟報行刑之事後,魏明點了點頭,轉身從營外取了酪漿、奶餅、炙烤羊肉等熱食奉入帳中,解釋道:“如今雖是午膳時,但草原軍旅皆是兩餐。如今凜冬已至,六鎮多缺人力,夥夫平日也要做牧馬拾柴等雜物,因此未能提前預備,還望貴人們見諒。”
陸歸曾與羌胡雜居,草原少樹木,薪柴不易得,再加上草原飲食多以肉奶為主,兩餐製既減少薪火損耗,又節約時間。況且僅從餐食上看,對方也是精心準備,並無苛待,因道:“餐
食乃小節,軍中法度為上。”
魏明先謝過陸歸體諒,而後道:“車騎將軍此次帶了不少人馬,驟臨北地,難免有缺,若有糧草急需,還請將軍派人提前告知,末將這邊也要有所準備。”
陸歸微微一笑,六鎮疲敝他自入境便知,不打自己糧草的主意已是萬幸。現下又領受了對方的滿滿惡意,若再討要軍需,也太不知人情,也就謝絕道:“糧草本應本部各供所需,怎敢叨擾北海公與將軍費心。隻是我等一路北上,也履見逃難鎮戶,沿途略有救濟,徒然插手北海公家務事,還望莫要責怪。”
所謂鎮戶乃六鎮居民,早年魏王大破高車柔然,獲得十萬部眾。而這些部眾身份種族混雜,不能安置在內地,因此魏主設六鎮,將這些部眾遷移至此,曆代在六鎮方牧耕作,不得私逃,而六鎮鎮主軍將則負責安撫統治。
魏明聽陸歸所言“糧草本應本部各供所需”,言下之意則是秦州的糧草也不會平白無故援助六鎮,至少六鎮要做交換,因此不由得強作苦笑,示弱一番:“六鎮早年之繁榮,末將父親猶有所憶,常常道我。早年魏國都平城,以北鎮為重,盛簡親賢,擁麾坐鎮,配以高門子弟,所待獨厚。當時執掌人物,莫不是公侯貴子,王室宗親。”
“隻是國祚南移後,北鎮不過一邊戍窮鄉,雖非得罪當世,但中樞貴胄也漸少與我等為伍。一生驅使,若能得虞軍、白直等位已是萬幸,萬人一生推遷,到死也不過是一個鎮主。同族當時偶有留長安任職者,皆是上品清官,徒然見異,猶如天地兩隔,因此在鎮者心多不豫,逃亡四散者甚眾。”
魏明說至此處微微一頓,似是意識到自己滿腹牢騷之語一般,又轉作笑臉道:“諸位貴人莫嫌我謗政,其實先前王中書更化改製,與謝尚書也有所調整,以任職年限取才錄官,晉升羽林,時謗或有緩解。”
陸昭聞言淡淡一笑,問道:“敢問將軍父親是?”
魏明道:“家父魏允,曾任羽林中郎將。”
魏明說完,也認為自己的話已經點到,於是施禮告退道:“貴人慢用餐食,稍後會有侍者前來通傳。”說完忽又想起一事,“謝郎君的名刺北海公未收,稍後末將會講名次轉回給謝郎君。”
待魏明走後,陸昭方才低聲道:“我說這個人怎麽來的這般巧。”
魏明到底還是有一些門閥背景,其父受益於謝雲與王叡的更化改製,通過資曆遴選入士。即便現行體製仍然在對北鎮五官極力打壓,但作為政策本身的受益人且與長安有聯係的魏明,終究還是為謝雲和王叡圓了一個場。一個和長安有關係的人不會輕易得罪世家,且要趁著對方危難拉一把,攀個交情。這既說明了北鎮出頭不易,也暗藏了禦侯府下的各懷鬼胎。
不過既然已了解了這些人的麵目,陸昭也對接下來麵見北海公元丕更為自信。自己有求於六鎮,六鎮未必也沒有求於自己。
待真正行入元丕的營帳,陸歸與陸昭等人還是解了兵刃,並讓扈從留在外麵。之後,陸歸、陸昭與嵇氏三人入帳。
此時元丕正坐在一張胡**,一名侍者端來一個木桶後,侍奉元丕除去鞋襪,將腳浸在水中。這樣的接待可謂失禮,但當陸昭等人看到元丕腿上遍布的刀痕與因凍傷而生的龜裂後,也都默然了。
一行人旋即上前,各報名姓官稱,先行見禮。
元丕已是滿頭銀發,麵部亦不乏刀劍傷痕,兩個眼袋如下垂糜爛的果實一般,褶皺地疊在顴骨上。他半闔著雙眼,聲音十分蒼邁:“老朽久病之身,風濕難愈,故而時時用熱湯緩解,倒讓貴客見笑了。諸位先坐吧。”
陸昭見人聞言,也不免慨歎。在門閥執政的圍追堵截下,開國宗室以老骨病軀坐鎮北方數十年而不墮,既是個人成就的無上榮耀,也是整個國家體製的無上悲哀。
陸歸自坐在離元丕稍近的東側,陸昭與嵇氏依序後坐。
待眾人坐定,元丕先望向陸歸道:“小兒輩破賊立功,位居車騎開府,倒是讓人豔羨啊。”
陸歸忙起身拱手:“晚輩僥幸,恬居高位,不敢比北海公,國之宿老,頂梁三朝。”
元丕隻是輕笑一聲。對方雖是外戚見幸,世家經營,但他活到這個份上倒也沒有必要去酸一個年輕人。元丕擺擺手示意陸歸安坐,隨即又看向陸昭道:“妮子狠戾剛強,刀快言厲,似不同高門閨秀。”
陸昭聞言也起身恭立,對答道:“北海公清理門戶,枕戈垂目,自是用以正道。”
營寨前陸昭把事鬧開,在法理上是六鎮戍衛站不住腳。元丕之所以按捺至現在都不曾讓人出麵請自己與兄長入內,就是要借由這次六鎮軍的錯漏清理門戶。陸昭也避諱當麵點出,畢竟老權奸不罵小權奸,自己玩火過頭,對方也是借火煆劍。
元丕朗朗而笑,連同嘴邊的白須也不由得微微翹起:“我不害你,你自也不能薄待了我。聽聞魏明和你談論更化改製的舊事,如今賀賊已死,你又任過中書,和謝家小兒走的頗近,按你們世家擬的那套選官良策,給我弄個丞相當當,應該不難吧。”
陸昭稍稍抬起頭,滿麵的憂國憂民之色便從狐裘中托了出來:“北海公竟要屈從資齡選官這樣的稗政,晚輩深為北海公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