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217章 穹頂

字體:16+-

陸昭與陸歸一行人並未在元丕營寨中逗留過久。嵇氏已被嵇髦接回家中小住, 元春之後才會南返。

謝頤請見未允,心中不乏焦慮,早早等在驛館門口。元丕處已有人探明情況回來報信, 說明了當時趙源與陸昭一行劍拔弩張的境況,場麵可謂驚悚。謝頤自幼長於莊園, 習慣了風雅安恬, 聽聞報信的人敘述,麵色已難看了幾分。然而他又不得不憶起父親臨走叮囑,家中看似花團錦簇, 烈火烹油,實則早已空虛。

朝中大勢謝家已有數年不曾左右, 此次宮變謝家亦是無功。這個家族已經太久沒吃過虧,太久沒生過氣, 太久沒有被這個世道狠狠地摩搓。在麵對陸家這樣的新出門戶時,謝家甚至難以找到一個可以在時局中與陸家一拚的下一代。因此, 他的父親諄諄叮嚀,反攻京畿一定要占據一個顯眼的位置, 即便丟掉性命也值得。

謝頤聽聞隻是苦笑, 既然這樣,那為什麽他的父親在宮變的時候沒有護衛在皇帝身邊,唯一到場的隻有自己的妹妹, 淄川王妃。當初既然如此珍視自己的性命,為何如今又讓他來舍去性命。

況且如今北海公連見都不願意見自己一麵,魏明和趙源那裏, 他早已有所打點, 想著若陸昭等人出師不利,自己也可以借著世家身份有所參與。可如今事情似乎未朝著自己預想的一麵有所發展, 趙源與魏明那裏後麵就再也沒了消息。

不久,陸昭等人已回到驛館,人數並未有所減,反有所增。元丕北海公府的長史符明安與幾名掾屬跟隨眾人返回,以期在後續合作中有所聯絡。

謝頤見人已回來,也顧不得去細究這些人事,自迎上去問道:“車騎將軍此行可否順利?”

陸歸無奈地笑了笑,指了指身後血漬斑染衣袍的陸昭:“刀劍無情,我等差點便成惡客啊。”

謝頤此時的心稍稍落地,陸昭姿態可謂狼狽,想來北海公與兩人相談也不會太過愉快。然而他還是想探究兵營中到底發生何事,不管怎樣,他們應該都與魏明搭過話了。然而還未開口,陸昭先前去符明安處,為其安排住所。陸歸則將祝悅等人也招呼過來,壓低聲音道:“晚膳後一起議事。”

北鎮驛館來往人不多,自更化改製後,六鎮沒落,官驛住的人就更少。陸昭等幹脆將驛館大半包下,單開出一間寬廣開闊的獨院,供一行人商討事宜。

此時房間內已聚集了王諶、祝悅、謝頤三人,屋內燭火明如白晝,而屋外則由陸歸麾下署名親信把守,可謂緊張非常。陸昭之所以要擺出這樣一副暗室之謀的架勢,本身還是刻意拉近彼此之間的距離,營造一種大家一起做壞事的氛圍感。

說到底這些人算是她繼承了王澤的老班底,至於謝頤本人,陸昭此時已對謝家背後的謀劃有了很高的警覺。

自門閥執政之始,謝雲與王叡可以說從吏製上一手將架構板結,其中自然也不乏賀氏之功。現如今掐死皇權臨門這一腳落在自己的頭上,功成卻未必能夠身退。將魏國唯一的根係與老一代勳貴元丕扼殺在北境,已非人事上的政治鬥爭。而是將魏國的符號與輝煌悉數抹去,並且對整個皇權說,你們的祖先不值得祭祀,你們的文化不值得被尊重,你們的族人也不配在這片土地上掌權。

這樣的事一旦陸昭做了,如果家族不能篡位而上,那麽便將麵臨最終的反倒清算。誠然皇權已然無力絞殺陸家,但世族需要有人承擔這樣的黑曆史。台子陸家已經搭好,後麵的桃子自然不需要陸家來摘了。漢中王氏與謝家的合謀終究是要在這個亂局中兌掉陸家,完成最終的上位。

“安撫鎮民,設立郡府,免除部分徭役,允許其在涇水之北謀生。北鎮各將也需有所統籌,鎮將南下必要一份行台太子的手令。”陸昭再看向謝頤時,已隱去了所有的警惕,換上了和顏悅色,“謝君身係中樞,此事還需謝君與中樞方麵溝通。”

此事謝頤已完全融入到氣氛中來,和手道:“隨後我便去聯絡。”

陸歸隨後也對祝悅道:“六鎮鎮將尚需祝郎君走一趟,這些人多說鮮卑語,祝兄出麵必然事半功倍。”隨後又轉向王諶道,“出兵時間大抵會在元月之後,王國相那邊,或要有勞子信。”

待眾人領命而去,室內隻剩下陸昭與陸歸二人。陸歸起身,將一層厚厚的帷幕扯下,一副一人之高的長安與三輔的輿圖映入眼前,上麵已做好了密密麻麻的標注。其中有預判元洸與王叡關東聯軍的路線,謝頤部隊也被以朱筆在涇水入渭後的東麵構畫圈出。而最密集的卻是長安的內宮,都是兩人最近商討如何在內宮挑起內部政變的謀劃。

陸昭默默拿起筆,自北鎮的標注向南,連到了謝頤的標注處,隨後在朱紅色的圓圈內劃了一個墨色的叉。

“昭昭你有如此自信行台會讓六鎮鎮民隨謝頤避開淳化,就食此地?”陸歸先前見陸昭將鎮民與鎮將之事托付給了謝頤,心中仍有幾分不安。

“行台與謝家都會促成此事。”陸昭將筆放回筆架,裘衣上細細的風毛勾纏著她的嘴角,連後麵冰冷至極的話語都顯得格外溫柔,“他們會認為這些鎮民在淳化就食,最終會被淳化背後的秦州網絡吸納,成為我陸家的人口紅利。人不患寡,但患不均,大勢上,行台的每一個人都會為鎮民避開淳化而做努力。”

“王諶是陳留王氏之人,與謝家並無直接利益關係。祝悅本身就有鮮卑背景,一旦得到這股力量,引人景從,必然會成勢。立功之後若使六鎮重歸繁榮,那麽日後謝家和漢中王家的日子都不會好過。隻有落在謝頤的手裏,他們才會安心。而謝雲也太想讓謝頤立功,一定會借由這件事,動用所有的關係,把這股力量劃到謝頤的手中。”陸昭說得不疾不徐。

“謝頤以為自己可以以此占據主導,那可就太天真了。京畿周邊早已被各個世家占領,根本沒有多餘的土地讓這些六鎮的人就食。他們是六鎮的苦難人,更是一群曾經有力量的軍事武裝。當這個在北境受盡磨難的群體南下,進入到了中原最為繁華的地域,他們會做什麽呢?”

陸昭再度執起筆,沿著標注謝頤部隊的地方繼續向南構畫,明亮的大紅色煥然一新,如同浴血重生:“人性需要約束,更何況是見過血的人。謝頤攏不住這些北鎮人,這些人也不會聽王叡的,屆時元丕必會借機徹底接手整肅這支力量。不過即便已經接手,血味早就飄到長安了,長安可是有人等著呢。”

陸歸會意一笑,拾起另一支蘸墨狼毫,斜鋒自長安勾挑而出:“崔諒見元丕大軍內部不定,必然主動出擊,我們的機會便來了。”計策既定,陸歸也不由得問了一句,“隻是此事之後,北海公必然功勳加身,實力更盛,這於我們來說真的好麽?”

“北海公即便未有八十,想來也有七十了。他一輩子忠君守國,最後也該有一份體麵在。況且北海公老而彌辣,此次豪情壯誌,到底是想要過一把癮再去。攔死了他,他不和我們拚命?”

陸昭將筆浸入筆洗之內,墨線柔柔化開,初時涇渭分明,漸漸便溶為一色:“況且北鎮亡了,隨後到來門閥板結的時代,階層固化的時代,世族的後進者已經不需要去努力的時代,離亂世的崩塌又有多遠呢?”

“門閥政治,看似注重門第,其實核心仍是人才。王導、王允之即死,琅琊王氏旋即沒落,承接其後的卻非如日中天的一流高門,而是略有家世的一流人才。庾亮由儒入玄,雖行事多錯,但到底後續以鐵腕收住了亂尾。當扛起門閥大旗的庾亮、庾冰、庾冀相繼而亡時,世家們再次選擇了桓溫承接。隨後桓衝、謝安共同執政,抵禦外敵。而後三謝二桓相繼離世,門閥也再也沒有人才可以頂上去。北麵已經沒有強敵,內部上位又太過容易,門閥已經不可能產出之前的大才了。司馬曜慨歎王敦、桓溫、磊砢之流,既不可複得,不過是道出一個門閥衰落殘忍的真相。”

“大兄,天下世家大族何其多,我們不過是新出門戶。即便從利益來看,門閥板結,執政的未必使我們。日後還會有更多的謝家、王家對我們出手。隻有麵對危機,門閥才會把最好的人才頂上去,這才是陸家最有力的保障,也是世族長存之道。”

“你我雖不必使元丕在朝堂做大,但也不可使北鎮消亡。中原的漢人,安逸的世族,仍需要北方異族的憤怒與威懾時時警醒。而能平息這些的人,是要懂得稅收、城防、練兵、漕運、門閥之間的平衡、皇室之間的溝通。要讓雅士吟誦風雅,名士服散裸行的時候永遠不踏實,知道支撐門閥的穹頂不是一個又一個的姓氏,而是維持一切保護一切的棟梁。”

“大兄也是看著祖父與父親從門閥中殺出來的,門閥板結後爛的有多快,也應心知,司馬道子之後,不過幾十年而已。”

陸歸聞言先是愣怔片刻,而後溫和笑道:“昭昭雖是利辭,卻對世道不乏溫柔,那太子何其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