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223章 遺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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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整個行台慶賀武威大捷, 戰事平息的同時,武威杜太後病逝的消息並不為天下人知。

國母之死在一個小小的矮丘上,冷冬寒月, 鬢雪衣霜。兩匹棗紅色的馬拉著半舊不破的車,仆從見裏麵的人沒了呼吸,便將車解下, 帶上盤纏,刮掉車上的金漆,而後騎馬四散逃了。聽聞涼王原是想把母親送往張掖, 又有人言,杜太後臨死前隻想看看大漠和雪山, 她的兒子也實在不願違此意。與此同時,涼王經長達數十日的圍困後, 與尚追隨他的十名勇將最後衝陣,最終悉數死於陣下。

種種軍事奏報中, 關於大捷之事不乏具體的描述,甚至將武威太後之死都寫得極為鄭重悲哀, 然而對於涼王之死卻僅僅一筆帶過。數年前涼王失位已歸咎於先帝的英明與世家集體捕殺的失敗, 而今日在快意複仇的同時,也決不允許有涼王任何英勇戰績書於青史。沒有浴鋒蹈刃,沒有跳**破陣, 哪怕僅僅是臨死前的悲壯都不允任何後人看見。一同掩埋的自然還有太子推開武威行宮大門的一刹那,看到了數百名文官奉上涼州全境土地戶口與簿冊的情景。

麵對人口、土地與功勳皆有所獲的太子,行台每一封似帶微笑的讚表下, 則有更為複雜的情緒。隨後, 武威太後之死便被群臣迅速地捕捉到。在明知已然大敗的情況下,仍讓武威太後孤行, 這必然是對儲副仁慈的質疑,乃至對今上仁慈的質疑。同時,關於尊奉孝道的士大夫們也開始尋找一切曆史上可作為援引的事跡,來鋪陳刻畫一個敗寇是如何對國母如此涼薄,以至於寧可死戰也不願放下武器、打開城門、默默守護在母親身旁以等待屬於母子二人的問罪。

因此,涼王生前的大量罪證也在彈劾的腹稿與傍晚的密會中草擬完成,以期在太子回金城行台後有條不紊地發難。

涼王與世族的恩怨實在太深,在世族看來,數年前的血腥清洗與今朝的戰亂動**都需要有人擔責。世族們開始了憶當年,當年涼王在長安的時候,如何帶著一群羽林軍、虎賁衛跑到參與更化改製的文臣家裏殺人。然後一切便讓他們熟悉起來了,此時的史書必須站出來一個有見識的世家子說,魏國就要完蛋了。

隨後,執筆者總結責任如下。先帝在儲位安排上有所失職,不欲遵祖法,致使國力虛耗。武威太後,聽信奸佞,對先帝易儲怨念非常,攛使涼王叛變。涼王與宗室,誌大才疏,擅殺朝臣,所有的政事都要幹預,實在是不識大體。自然,還有杜真、上官弘這種禍國佞臣,致使國家分裂,民生凋敝。

最後他們捧出了最值得謳歌的領導人,世族門閥固化的奠基人,更化改製的支持者——今上皇帝。

是了,這寫史書是給自此以後每一個皇帝看的,士大夫們寫的時候自然也要清楚明白地告訴這位一國之君:國亡,國亂,有責任的是無道的昏君,貪婪的軍閥,無道的宦官以及囂張跋扈的外戚與宗室。看,我們士大夫這個群體,千百年來,縱橫古今,就沒出過壞人。

當回到行台的元澈拿起這一封封奏表,看著他們懷抱著亢髒清骨,崇尚著堯舜至君,幹笑了兩聲:“這個世道單純靠不到十個人就能禍害爛了?”此時侍奉在側的唯有彭耽書與魏鈺庭,元澈也較為坦**地發表了看法,“太看得起他們了。”

奏表被推回至原處,片刻後魏鈺庭方屏氣凝神道:“殿下,武威太後之死不宜再讓行台論斷。”借由武威太後之死來發揮,將一切罪責歸咎於某人或某些人,是世家脫罪的方式之一。

“依魏卿看,當如何?”元澈問罷,飲了一口茗茶。

魏鈺庭道:“太後無逆跡,涼王反叛據實論罪即可,如此一來,反重皇權。”反叛起兵,自然是對皇權的挑戰,以此為突破點,重振皇權威嚴在實質上與輿論上都有了保障。

元澈不置可否,順勢看向了也一向頗有城府的女尚書。而彭耽書也給出了委婉的回答:“亂世至此,首惡者主謀,助惡者幫凶,無為者俱是縱惡。日後該留的筆,該去的墨,半點也不會少。”

元澈隻是靜靜地點了點頭。他明白,此時僅存在他身邊的兩個近臣並非落井下石,亦不作順水推舟。長安未靖,行台不安,皇權太需要一個崛地而起的契機,世家太需要一個重新開始的局麵,而政治亦需要一個可以傾倒矛盾、統一眾人的發力點。支持與揚棄,讚美與鄙夷,總之他需要拋出一個鮮明的觀點,至於權衡,除了他沒有人真正關心。

“沒事了,下去吧。這幾日辛苦。”元澈露出了得體的微笑。一向乖覺的女尚書屏息退出,而一向自詡為近臣的魏鈺庭在一瞬間的分辨後知道了東朝所言也包括自己,旋即施禮退下。

殿門再次緊閉。元澈知道這已是他們能給出的所有答案,但是他仍想,或許她在這裏便會不一樣。透過嫋嫋的爐煙,如尋雲深鶴夢,他似乎捕捉到了彌留在這間屋宇內的殘像。窗外寒風四起,室內的宮香與金粉俱是華美的陰謀。而她孤鴻而立,輕鵠環頸,踏雪乘風而來,在浩瀚的卷牘中用語言和目光將他打撈起來,繼而所有的幽暗,無定的靈魂,就慢慢被她點亮了。而這不為人知的點亮與每一座宏偉寺廟的佛燈一樣,一樣莊嚴,一樣明淨,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浮華四散,魂神歸一,元澈深吸了一口氣,然而現實中的香氣卻並非來自於某種特定的宮香。那氣味頗為熟悉,是桂花。

順著記憶,元澈尋到了案上依舊供奉的細瓶,當他拾起它時,香味愈發濃烈了起來,這是花腐敗到極致時所散發的氣息,靡靡而妖冶。暗黃色蜷縮在一起的花瓣最終被找到,似乎收拾殿宇侍女偷了一回懶,隻取走了幹枯的枝丫。

元澈笑著將裏麵的花瓣倒了出來,進而發現了不該出現在一個花瓶裏的字條。他徐徐展開,一如當年他觀覽她的誄文、書信與駢賦一般。

“涼王之罪孽,武威太後之功過,不宜全付行台,今上與長安諸公亦需考量。”

行台終要歸都,涼王與武威太後的處置不僅關乎著世家的立場、皇權的訴求,更關乎著長安堅守的朝臣與即將趕赴長安的各方勢力是否歡迎行台歸都。任意付與一方的處置與執意付與一念的定論意味著對長安的忽視,都會將行台未來歸都置於一個極為不利的地位。

經曆崔諒這一場巨變,無論最終勤王的是那一支隊伍,長安勢力必將迎來新一輪的洗牌。皆時廢置已久的宿衛,失控已久的宮禁,黑暗的簷角下聳動的人心,都會對行台與太子進行新一輪的審視,並在發現危險時再次果斷地做出選擇。

元澈知道,這並非什麽智多近妖,未雨綢繆。而是她在無數個輾轉反側的黑夜中,用所有的理性推演出了所有的無望,站到了所有人的立場去敵視自己的立場之後,明白了無法再站在他身側親口訴說,進為這樣一個無可更改的結果書寫了最後的預知。

魏鈺庭自元澈辦公之所回到自己的署衙,寒門突兀的到來讓世家有所側目。魏鈺庭僅僅在尋常的見禮後,選擇無視這些敵意,徑直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書閣上仍存放著為數不多的文移,武威太後究竟如何,輪不到他來討論,於是一些瑣碎的政務便落在了他的手中。

取鑰匙打開存放文移的木盒,煌煌日色經由窗紙灑在宣紙之上,繼而藍色的裱絹露出來了,朱色的中書印露出來了,屬於前中書清貴留鋒的字體也露出來了。仿佛是那道光在刻意指給他看似的,於是曾因立場不同而對這一手華麗書道視若無睹的魏鈺庭第一次對它的美有所察覺。

“為國”、“為家”,兩個為字的力道與筆勢因為國與家的不同而有著輕微的差別與構造。而“國”字多橫,“家”字多撇,書寫者在耐心地調整過每一筆的薄厚時,亦極力維持著個體與整體結構上的平衡。字體修長、筆鋒銳麗,然而勾回處卻不失宛轉,意盡之處絕不枯寂蕭索。

這是一份討論設立庠序的議案,他曾與陸昭在略陽堅持良久,卻因行台的爭鬥,連自己都忘在了腦後。而陸昭則在一片硝煙戰火中將它重拾起來,在辭去中書之位前蓋上了中書印,交給了自己。

在一片仍在爭論武威太後之死的嘈雜聲中,魏鈺庭第一次默默留下了眼淚。他趕忙用袖子承接住,並非害怕在世家麵前流淚失態,他隻是怕淚水弄髒了奏本,玷汙了前中書的公心。

因此,在當天的夜晚,魏鈺庭來到了元澈的居所,一如那個雪夜下跪上諫一樣,隻是這一次沒有了同僚。

“殿下,臣請殿下攜涼王屍首、武威太後遺體下隴,聯合車騎將軍攻打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