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雄詞
“哈哈哈哈。”薛琬此時心反倒稍稍平和了些許, 在他眼中,這些人不過裝腔作勢罷了,“女侍中到底晚了一步啊。我乃大長秋薛琬, 正是奉皇帝陛下手令駐守此門,招降崔逆舊部。如今許將軍已受王命, 重歸陛下麾下, 襄助我收複長安。陛下身前如今亦有三公拱衛,倒是不勞女侍中即刻入內覲見。門闕下尚有一片石階,爾等在此坐侯, 待天亮陛下用過早膳,再來召見爾等吧。”
陸昭知道即便陳霆在內部得手, 但是北門之行注定不會順利。眼看著薛琬這個躺在家裏近一年的老廢物,張口閉口便將收複京畿之功攬在自己頭上, 又冠冕堂皇地以皇帝起居為由讓她坐在台階上等,於是冷冷看了薛琬一眼, 而後示意身邊的王嶠。
此時城頭上已聚集不少朝臣,其中不乏素來與薛家親近者, 亦有幾名薛家鼎盛時所結交的宿衛統領。隻見王嶠上前一步, 展開早已準備好的奏呈道:“大長秋薛琬,勾連叛逆,反戈忠義, 明保官位,暗許糧草,常與逆賊囊橐相聚於府內, 從者之眾, 獄室不容。現將家中涉案者緝捕,就地斬首!”說完, 王嶠身後便有人將一批薛府涉嫌運籌糧草之事的人押送出來。
薛琬一驚,沒想到他前腳趕赴皇宮,王嶠後腳就抄了他的後路。然而這麽一想亦覺得不對,明明與叛軍打的火熱的是王嶠,因其結交崔諒部眾,就連城中部分兵馬如有需要都可以調動得開,雖然數目不多,但足以攻入府邸。
然而薛琬亦不甘就此被指摘,若說投敵,崔諒攻入城後,哪個朝臣沒有趨勢逢迎過,就連陸昭的父親陸振做少府監都混得風生水起,如今王嶠與陸昭二人又憑什麽指責他。因道:“王嶠,你曲事叛逆,人盡皆知,身為關東世族之首,位居中樞重臣之極,卻在國難之時大宴賓客於庭內,結交奸佞,憑你也敢汙我!”
王嶠此時看向陸昭求助,一直以來,在回攻京畿一事上他運籌良多,就是為了今日陸昭在眾人麵前為他正名,以洗刷先前賀氏宮變時自己的退避之行。
隻見陸昭向前一步,戟指喝道:“衰髯老犬,你倉皇於宮巷城垛,亡出於高庭恒門,強作窮吠,枉為朝臣。兵甲濟賊,非有寸功於社稷,糧草籌逆,未有薄德於鄉人。而王中書外雖麵於奸佞,內卻助於國君,取國之饋,盡付少府,聚士之力,縷解國困。籌謀衣帶之詔,以定西北,感化從逆之賊,以護宮城。上無愧於君,下無愧於民。你這利口奸佞,無行弊子,不思一隅苟存之惠,不念數年君臣之恩,生何有益於一人,死何有益於一國。昔年豎子窮發誆言引方鎮動亂,刑威治眾使宗室不安,崔賀二逆,爾等助紂,家國俱危,老朽縮首,得幸為官已是天道仁慈,如今恬居大長秋之位,怎麽還有臉麵把持宮禁,隔絕忠良?”
城闕上下聞言都已目瞪口呆,都曾聽聞陸侍中詞鋒銳利,但因陸昭本人行事風格極其穩健,因此未曾有人真正領教過。如今見薛琬當頭遭這一棒,也不免唏噓。
薛琬沉默片刻,正欲重新組整言辭,然而剛要開口,卻聽陸昭厲聲喝斷道:“住口!你若真有忠貞之心,濟世之才,緣何皇後不問諭令,君王不予衣帶。名器不假,不過德無可彰,重任不付,唯因才無可揚。城外紛亂,居官而生民不治,宮城有隙,無任而巧奪事功。如今罪行難逃,爾隻知潑汙自淨,天道有全,君獨欠捫心自省。才行有缺,德行有虧,不知正道,不辯是非,生為人惡,死為鬼嫌,又有何臉麵居此城闕,何不速速自縛,下城就法?”
此時薛琬已是目眥盡裂,口不能言,在眾人或鄙夷或驚愕的目光中,顫顫巍巍地取出了皇帝手書。他環視四周,一把拉過一個交情尚算不錯的大臣,道:“許令,你,你去。去宣旨,讓下麵那些人看看,我有皇帝手詔,手詔啊。”
城下王嶠隻作未聞,慢慢揚起手,下一刻那些執刀者便會將這些薛氏家臣的頭顱砍下。
那許令看了一眼,卻不敢接過。這上麵既無皇帝印璽,又無中書印璽,即便是有,就眼下而言,宣詔是要犯眾怒的。密詔這種事情不能這麽玩,皇權是大家的,如果沒有所有人的認可,拿著一張紙衝進去喊一聲密詔,對陸家這種方鎮中樞俱有力量的門閥來說,想都不用想可以直接砍了宣詔的人,然後直接將詔書燒掉,根本不必論真假。
“斬!”
未等城上之人再做決定,陸昭便厲聲下令。刀鋒冷輝閃過,數顆人頭齊齊落地,猩紅色的血蔓延至石階下。然而不等眾人回過神來,陸昭已命眾將列陣,隨時準備破門登闕。
此時許平綱的臉色已經差到了極點,他知道,這些人日後論罪也是個死,之所以拉到這裏來殺,就是殺給他們看的。陸昭敢帶頭得罪薛琬這種首屈一指的門閥,不怕被清算,這一刀刀的背後是家族的實力與自身的威信,也是她身後一眾世家相繼追隨的原因。都說自己受皇帝詔,對方現在也在向自己這一方拷問,你們的魁首敢不敢把陸家得罪個死。
許平綱知道,自己不可以貿然動作。既然已歸王化,那麽萬事皆有統序,隻有拿著皇帝手詔的薛琬發令擊退這些人,他所做的一切才完全合乎統序。自然,這一切的後果也需要薛琬來一力擔當。但隻要他們擊退這第一波人馬,來為宮城內爭取時間,那些大臣們必能施壓,突破陸振和陳霆等人,進而守衛皇帝身畔,奪回殿內禁衛權。這樣他們就有了與城外勤王軍隊談判交易的空間。
許平綱望向薛琬,沉聲道:“薛公,你若下令射殺此獠,我等必百發百中,讓這些人死於城下,不能得進半步。”
薛琬聞言忽然大叫:“怎麽是我呢!是太尉命我來此,爾等……爾等速去大司馬門請太尉手令啊。是他讓咱們守好此門的。”
許平綱的目光愈發黯淡,這是他最後一次對高門的信任,可是這個高門卻是這樣的不堪,可以說毫無擔當可言。沒有人想要當叛徒,可是他不過一介寒傖,如果沒有其他高門的保護,沒有皇權的加持,當麵對陸家這種世族時,他的結局隻是早死與晚死的差別。他也理解太尉吳淼獨立難支,但是將薛琬這樣的人擺在這樣一個位置,背後怎麽可能會沒有一點報複之心。永遠都是利用,永遠沒有信任,而他已經無力周轉其中了。
他現在仍有兩千兵馬,許平綱如釋重負地笑了笑,而後揚了揚手,對部將道:“把這些人都捆起來。”
話音剛落,薛琬等人慌張失措道:“等等,你們要幹什麽?許平綱,你受皇命……”話未說完,卻見許平綱一掌摑在了薛琬臉上。他曾經鄙夷這些形如豬脬的世族,但因主公崔諒之命,而未能報複分毫,如今在自己失去自由之前可以一瀉心中怨憤,也算大丈夫痛快一回。
一旁的王赫心中卻長舒一口氣,他早已看到城下人群中吳玥的身影,雖然不知道他為何在那裏,但若真動起手來,他也實在不曉得要如何做。王赫對許平綱道:“薛琬大而無當,城下有我兄弟,還望許將軍允我一同麵見故友。”
許平綱既打算投降,聞得對方在陸侍中處似有門路,也便同意了。不過他本是崔諒部下,自然不可能和王赫一般麵見王師。他慢慢解下護臂與鎧甲,佩劍與短刀,最後脫去外袍,**後背。幾名部將也即可會意,將許平綱兩手反剪綁起,縛上一根帶刺的荊條。
城門下,許平綱跪地低首,寒風一陣陣如刀刃般割入肌膚,舔舐著他曾經引以為豪的傷口,以印證今日落敗的屈辱。
“罪臣許平綱,願領罪受罰,歸於王統。”
黑暗的章服順著手臂抬起,帶刺的荊條沿脊背抽出,棘齒倒勾,在皮膚上劃出一條又一條血紅色的新痕。驀然,一抽落下,細小猩紅的血珠頓時濺了滿背。
“你敢……”眾部將正欲上前。
“住口!”許平綱當即喝令,禁止這些人再上前來。鞭笞之刑對他來說已是萬幸,假設今日身死,若能保得一家老小安然無恙,他也無怨無悔。
許平綱跪在地上,生受數鞭,直到最後,他的後背已然麻木。汗水滴在積雪的地麵上,形成一個又一個小小的坑窪,而他隻覺得這樣的人生荒唐而漫長。
不知何時,對方停止了抽打,繼而一條裘衣蓋在了自己的背上。纖白的手遞至眼前,頭頂上,一個清越的聲音對他道:“許將軍請起,今日既歸王統,大義獻城,必可將功補過。我等速入永寧殿,解救皇帝,屆時禦前闕下為將軍陳詞請功,來日改換新顏,亦不枉為臣子。”
小懲而大保。許平綱慢慢抬起頭,目中盡是淚水,此時此刻,隻有這位陸侍中在不遺餘力地保他。
“卑職必當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