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麵君
近有濃雲破綻翻作無雨, 遠有落日因循化作霞光,古老的殿宇和幹枯的老樹立於其下,聚集的朝臣們用疲憊而嘈雜的聲音, 支撐起整個宮城最後的生機。晨風乍起,空氣中是甜腥的血氣, 陳霆所率的宿衛拱立在永寧殿前的大門, 目視著宮苑深處的一線霧氣,那裏將有王師歸來。
風湧枝搖,遠處的霧氣被馬蹄踏作清塵, 朝臣的腳底似感受到鐵蹄撼地輕微的顫動,忙不迭地轉身回頭。
這是一支不足千人的隊伍。為首者兩人, 一人暗銀具甲,甲衣尚留有未幹涸的血漬, 兜鏊下五官深邃,神情肅穆。另一人則著章服、披玄裘, 描金的寬大袖袂翩翩逐風。袍服上的七章與裘衣上的九章格格不入,肆意驕橫地宣誓著兩套服製屬於不同的主人, 最後終於在女侍中下馬的一瞬間, 恢複了與那具身骨一模一樣的雅正與矜持。
馮讓手持節杖上前,喝道:“皇太子、大將軍假節鉞,開國陽翟縣主、女侍中陸昭持節, 受皇帝陛下詔令,皇後諭令,勤王歸都, 入殿麵君。敢有阻撓違逆者, 視抗旨謀逆,殺無赦!”
原本還想以陸振禍國為由、嚷鬧得最凶的朝臣們, 在聽到太子的名號後,忽然沉默緘口。他們看了看馮讓,又看了看他身後那名威武執槊的太子,而後識趣地退到兩邊。然而他們更沒有想到的是,第一個突入長安的勢力並非陸歸,而是一名女侍中。
上有君王之詔令,下有強軍之凶威,幾名按吳淼意思留守在此處的朝臣看了看陸昭身後肅穆而立的許平綱、王嶠與一眾世家子弟,不免麵色灰敗。其實這次即便沒有太子的加持,以這名年不過雙十的女侍中之資質,想來也不會讓他們輕易阻撓在外。畢竟此時誰能搶先占據病重皇帝身邊的顯赫位置,誰便有以主視客的超然地位與話語權。想至此處,眾人亦不由得怨念地看了一眼跟隨在後被五花大綁的薛琬。
“來了,王師回來了。”陸振從廊下趨步而出,順便以眼神示意了一下身邊的陳霆。
陳霆會意,立馬解劍卸甲,令左右將自己捆縛上前,並奉上東曹掾印,向前跪地,叩首道:“罪臣陳霆,聽候太子殿下發落。”
陸昭此時亦對元澈道:“陳君雖有匿跡,但經我父勸說,感召王化,痛殺叛軍,護衛宮廷,守衛皇帝陛下身畔,也算得上是舍情全節,奉行臣道。”陸昭深知陳霆這一環有多麽關鍵,她在北門受薛琬阻撓,在清理宿衛與崔諒殘黨時又廢了不少精力,可以想象在眾人不知太子到來時,父親與陳霆在這裏要承受多大的壓力。如果現在還要因為避嫌而把陳霆的評判權交與別人的手中,那她也不配擔當、不配執掌為人屬長的權力。
元澈業已下馬,彎腰扶起陳霆的雙手,微笑道:“陳公快快請起,能在危難之中拱衛皇帝,不付皇命,理應隨我等入闕,領功受賞。”
陳霆此時已淚如雨下,那雙緊貼地麵布滿塵泥的雙手慢慢鬆弛了下來。他知道,有了這一句定論,以後出仕之路上,他再也不必為自己先前的劣跡戰戰兢兢了。
王師既至,先前布置在門口的戍衛也都有序撤回。朝臣們有的去各處通風報信,有的則跟隨陸振的指引,前往西配殿稍作等待,而元澈則領陸昭入殿麵君。
因冬季天冷,魏帝的病情多反複,方才外麵吵鬧時,便昏睡過去。此時王謙、楊寧、褚胤三人侍奉君側,元澈攜陸昭入內,心中仍擔憂外麵戰事,思忖許久,方對陸昭道:“朝臣那裏你先去請禦史大夫,太尉那裏孤已派馮讓過去相請,讓馮諫暫替太
尉駐守司馬門。至於城防之事,你酌情下令安排就是。”
“是。”陸昭既領了命,先朝昏睡的君王拜了一拜,隨後再拜太子,最後與楊寧等人見禮拜別,這才匆匆退出。
片刻後,魏帝慢慢睜開眼,元澈方要開口,便聽父親含糊喊道:“澈兒。這一次又都有誰打了進來?”
楊寧等人見皇帝此狀,亦覺雙眼微微酸楚,默默退行一段距離,回首避開。
元澈握住父親顫顫巍巍向他伸出的雙手,安慰道:“是王師回攻,有車騎將軍,還有北海公。”
“北海公?”魏帝雖然虛弱,但腦子還尚清楚,聞得這三個字,原本緊張的身體稍稍鬆弛了下來。陸家可以說是此次回攻京畿的主謀,但陸家能引一位德高望重的宗室來平衡局麵,於他來說,也實在挑不出錯處。“倒難為他們能把那個老家夥請來啊。”
“西郊祭祀荒廢已久,陸氏兄妹親赴北鎮,支持郊祀。北海公與六鎮以帝後之諭令行祭祀大禮,人望皆歸,誓師南下。”元澈想了想,終究決定將最後一句一錘定音,“陸家乃外戚之貴,陸侍中既被父皇封為太子正妃,代皇家出席,也算妥當。”
魏帝的雙眼微微睜開,連同幹枯的手,也欲從太子手中脫出,他當然明白,他的太子已經矯詔,而如今更是脅迫。然而元澈將手一緊,拉住了父親,隨後從懷裏掏出矯詔,微笑道:“兒還要謝父皇下詔賜婚。得此佳婦,實乃兒臣之幸。就連北海公也對陸侍中頗為滿意。”
魏帝無力地笑了笑,此時他也知道自己已沒有什麽力量去阻攔這件事。方才太子命陸昭與吳、薑二公商議軍政之事,他便明白,此次太子回來所帶軍隊大概不多,皇城內外大半是陸歸的主力。與其強勢地占據主導而刺激各方,倒不如暫時隱忍讓渡,在日後行台歸都的問題上做做文章。
“先前下詔賜婚,也望你能體察為父的一番深意。不過……”魏帝長籲一口氣,道,“你心裏喜歡就好。”
魏帝言罷,不遠處王謙等人也都紛紛向元澈道喜。
隨後魏帝道:“卿等先暫退吧,朕想和太子單獨說一說話。”
待眾人走出魏帝方開口道:“待朕死後,你覺得你可以控製的住陸家麽?”
隨著陸昭等人的出麵,西配殿躁動的朝臣們方才安靜下來。此時尚存的二公吳淼、薑紹與身後各自的追隨者分成兩列。自然也有追隨陸家的世族,譬如王嶠等人,則跟隨在陸昭的後麵。而陸振為避嫌疑,則退出西配殿外,手執兵戈,與陳霆部眾一齊站崗。隨後,楊寧、王謙二人也入殿中,王謙歸於王嶠身後,而楊寧則自成一列。
既入殿中,陸昭也不再囉嗦,旋即下令道:“如今宮城內外賊眾尚未清繳,太子殿下會率餘部與車騎將軍剿滅賊眾。隻是為保諸公人身安全,還請今晚之前暫居西配殿。待日落之後,會有宿衛引諸公各回居所安置。待內外靖安,諸公便可離開宮城返回家中。”
此時,眾人中有人猶豫片刻,而後發問道:“不知城外戰況如何,是僅有太子與陸將軍部眾,還是關東等地王師也在?”
當這些人看到陸昭一人出現在西配殿總領事務時,對於太子的領兵多寡也有了猜測。不乏有通曉西北戰事者推測,西北戰事既定,數萬大軍連同行台難以在短時間內奔赴長安。太子能率領精騎長途奔襲至此,考慮到馬匹更換與各地可以提供的給養,部眾大概不超過兩千人。
陸昭微微側首,眉宇之間的英氣與貴胄的冶容並處,在華美章服的襯托之下如雲漏天光。長睫形成的黛色流線挑著半垂的鳳目,將目光遊移至說話者的站立處,緊抿的薄唇似笑而非笑,如同對挑釁者的結局展露出一絲毫無興趣的了然。
“此為軍機,不便相告,再有論者,以軍法處之。”
稍遠處,王謙不由得悄聲問王嶠:“陸侍中何故如此盛氣淩人啊?”
王嶠笑了笑低聲道:“此非常女,陛下尚不以尋常待之。此番攜威勢而來,必要整頓內外,肅清朝堂。若再做謙然恭謹之態,怕才是大奸似忠,你我不得不審慎啊。”
那人被陸昭一句話也了回去,不免有些悻悻然。他剛才貿然出頭,不過是想提醒這位女侍中,來日歸都大有人在,這些開付長安的王師可都是要分功拿事權的。如果陸家在這段時間內做的太過分,那麽他們也不介意和他人聯絡聯絡。
不過陸昭之所以敢這樣做,著實是因為短時間內各方不可能在會有什麽偏師趕來了。太子在長安難以久留,畢竟近十萬大軍還在西北等著他壓陣而歸,要將這些人安排妥當每個一年半載完不成。而王叡則被自己困在函穀關以東,頂多殺了崔道成來撒撒氣。如今占領京畿的是陸家,潼關與函穀關的守將更不會賣王子卿麵子。
至於元丕,既然失去了回攻京畿的頭功,少不得要拿崔諒的荊州軍出氣弄出一些亮眼的軍功。所以說,眼下可以稱得上歸都王師的,就真的隻有陸家的秦州軍一支而已。
此時,站在最前麵的吳淼麵色極其陰鬱。太子能夠及時趕回來,這個結局對於他來說已經很好,可是匆忙歸都的結果就是部眾不足。如此一來,在往後這一段時間內,京畿大半還是會掌控在這個小貉子的手中。而且,他為什麽會在陸昭的身後看到自己兒子的身影?他難道不該是一郡主簿麽?吳淼的目光忽然掃到吳玥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