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237章 傲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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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門宿衛軍生事終於在陸昭與元漳趕到之後平息。這些宿衛原在宮城禁衛軍編製。後來崔諒入都, 洗革禁軍,大部分宿衛被邊緣化,派遣至長樂宮外各處戍守, 部分人則作為役使被劃至叛軍麾下。

如今宮城內外各部軍迷惘無從,混亂不堪, 陳霆與許平綱不乏鎮壓遊說。但陸昭看到曾經的叛軍來勸告以前的正規禁軍不要叛亂鬧事時, 也覺得氣氛場麵相當尷尬。好在自己與元漳身穿章服,趕到之後場麵才有所扭轉。

自早至晚不曾停歇的整頓與公事讓陸昭不得不歇在宮中。自回永寧殿向皇帝複命後,陸昭又前往後妃們的居所向皇後複命請安。如今少府尚未恢複先前的調度之便, 皇後既留陸昭用晚飯,陸昭也就不作推辭。

陪同的還有幾位太妃另並薑昭儀等妃嬪。陸妍一向不端架子, 幾位妃嬪在戰亂時便居一處,一年時間竟也處得真如姐妹一般, 閑話起來頗為親昵。

陸昭與太子的婚事總歸是繞不過去的,幾位太妃嘴裏也不乏溢美之詞, 最後仍是薑昭儀占據了先導,對陸昭道:“陛下也有意給雁憑公主擇駙馬。聽聞你大兄尚未娶妻, 何不讓皇後借這個機會, 討了這門親事?”

陸昭聞言,連忙起身道:“天子家事,不敢妄議, 公主帝王之姬,身份尊貴,非凡等可以輕幸。”

幾位年輕太妃不乏閨閣有女, 許是一年間苦悶得久了, 如今見有孤單鴛鴦,忙不迭起了執紅線的念頭。因笑道:“車騎將軍怎能以凡等相稱, 配適帝女,依我們看也並無不可,太子妃這是舉賢避親呢。”

陸昭笑了笑道:“讓太妃見笑了,倒非是舉賢避親。若皇室子女皆適一家,朝政則難持公允,晚輩怎敢為此私念,而使家國失之大道。”

陸昭之所以反對這一門親事,理由也很簡單。於私,陸家不可能把所有重注都壓在皇室身上,因此在兄長的婚事上必然會選擇一個北方高門。對於皇帝來說也是如此,借由子女婚事來拉攏各方。眼下皇室力量雖然有所抬頭,但也隻是太子一枝獨秀,餘者皆是微弱到極點。政事大略,太子並沒有完全掌控的實力,主要還是取決於執政幾家。眼下陸家太過煊赫,對於皇帝來說場麵並不好維持,因此日後必會借著給雁憑公主挑選駙馬的機會,再拉入一家,以作強援。

朝廷再弱,也是帝國,立於正朔,維之大義,絕無可能讓政令出於一門。皇帝也好,門閥也罷,最期冀的仍是一個雨露均沾的平衡。對於門閥來講,可以抹平一家獨大帶來的危機感,從而減輕內耗,更長久地把持朝政。而作為皇帝來說,他必須要用自己的皇室權力來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人。

金城之戰與崔諒之亂後,以顧承業為首的南人開始真正進入朝堂的中心。除了陸昭背後的推動外,也是這個帝國對於江南資源有所需求,進而開放懷抱,歡迎南人的到來。至於皇帝在第一時間內就頒詔封自己為太子妃,本身也是對南人勢力的籠絡。在東望洛陽的時候,已經可以看到由西麵的長安與南麵的揚州、豫州聯網,足矣形成對關東世族的壓力,進而達成一個平衡的局麵。

如果這幫皇族還要讓雁憑公主下嫁自己的兄長,看似是助長了陸家的氣焰

,但在所有人眼裏,無異於抹殺每個人在時局中為平衡所做出的努力。即便是與陸家蜜裏調油的關隴世家,對於這樣的分利方法也不會樂見。

皇後陸妍見陸昭回絕的幹脆,也放了心,仍免不了緩和道:“雁憑年紀還小,尚未定性,若議婚嫁,確實也早了些。不過既然說到此節,昭昭日後也要多多留意,若有合適人選,也當在太子和你父皇麵前提一提。”

陸昭明白姑母想趁陸家在權力最盛的時間裏,把這件事情坐實。日後太子歸朝,皇帝若真引強援為婿,反倒不好解決。

隻是眼下陸昭也未看出時局中有什麽合適的人選。現在吳淼雖然會幫助維持局麵,但畢竟非血緣關係,年紀也已經很大,能夠站在台前抵住一時風浪,已經相當了不起。如果魏帝有心,或許會許吳淼之子以駙馬之職,但這樣無疑又要麵對得罪王家的風險。

至於原先有可能的王子卿,由於褚氏一節,想來感官上也會令許多皇室難以接手。況且漢中王氏已然盤踞一方,若獲得公主的加持,日後借由伐蜀獲取事功,倒逼中樞,也是不美。

正左思右想著,外麵忽來人報,說是殿中尚書府有要事,需要陸昭出麵處理。皇後與眾妃也索性放她回去了。

陸昭甫一出殿,便見不遠處有一架綠油幢畫輪四望車停在道旁,幾名小侍忙不迭地引她過去。元澈抬眼看見陸昭,先自己跑出車外。到底是在宮內,元澈的行事比在行台端莊許多,虛扶了陸昭,順手將一隻小巧的暖手褪了下來,放在陸昭手中。

元澈道:“長樂宮清理得差不多了,父皇已命人給你收拾出了一間院子,離我那裏也不遠,我陪你過去。”

陸昭說好。

一天下來,元澈身經百戰,陸昭亦曆盡萬劫,然而精疲力盡的兩人最終卻未登上那駕華麗的四望車,而是雙雙選擇步行。寬闊的馳道上,月色如練,月光似水,溶溶皎皎灑了兩人一身。它照在銀色的甲胄上如削冰鑿玉,而照在深色的章服上,便如跌入了深不可測的淵海,唯有流經那抹金線織就的章紋上時,才反射出一絲絲清明之光。

元澈悄悄挨陸昭近了一些,仿佛有話要說一般,因再也捂不住那顆突突跳動的心髒,進而脫口喚道:“昭昭。”他說出這兩個字後,隻覺得這樣寒冷的天氣也並不難以忍受了。

“嗯?”對方亦默契地應了一聲,回頭看向他,額前的發絲輕輕擦在了元澈的臉頰上。元澈隻覺得整片月光就這樣猝不及防地撞入了懷中,而她的眼角似乎也借著這樣一片好月色,催起了一片潮汐,進而湧進了自己的眼中。他們這樣並著肩,仿佛章服上的黑暗可以借此被照亮一般。

陸昭猝不及防地接了元澈這一眼,隻覺得額前一股熱風橫生,燎得她眼角發痛。但在左側的心跳聲也在悄悄的告訴她,不會再有人可以如元澈一般靠近自己的心了。

忽然黑暗中傳來一聲淒厲的叫喊,陸昭與元澈都嚇了一跳,齊齊轉過頭去看。隻見四個小侍匆匆抬著擔屍體的架子,架子上的一顆頭顱滾地,嚇到了路過的一名侍女。

小侍見太子鶴駕,趕忙前來請罪:“殿下恕罪,陛下才下令將崔敬斬首,宮門已經下鑰,小的實在來不及抬出去,隻想往逍遙園去安置著……”

元澈皺了皺眉,最終卻隻揮揮手讓一幹人等離開。倒是陸昭叫住了小內侍,問道:“王中書呢?”

小侍明白陸昭說的是王嶠,因殿前事鬧得頗大,也就沒有隱瞞:“王中書想為崔敬請流放之刑,但陛下沒有允準,但也沒有申斥。倒是原諒了崔諒其餘子女之罪。”

陸昭點了點頭道:“知道了,多謝中貴人。”

那人不敢當謝,見太子麵色不善,便匆匆告退了。

陸昭怔怔看著小內侍拾起那枚頭顱,放回到擔架上,如同撿起一個微不足道的石頭。隨後幾名宿衛趕上前來,向太子等人行禮後,旋即為這些人指明了去路。

“崔諒居京畿一年之久,卻讓宿衛分裂至如此程度。”元澈瞟了一眼行動有規新整編的宿衛,“可是你確能在一日之內整合陳霆、許平綱及餘者宿衛六千多人。崔諒之才,似乎並不堪。”

陸昭隻是搖了搖頭,對於宿衛的整合也好,高門與宗室的維係也罷,並不是崔諒這樣的寒門可以做到的。崔諒不能成事,並非能力不足,也非荊州軍不強。“是這個國家權力結構的問題。”

不遠處,湮沒於黑暗的獸頭雕像慢慢探出來,深灰的顏色與粗糙滑膩的質地仿佛即刻便要傾頹墜地。流溢這青苔的眼角如同哭泣,但是獸鬃下巨大的爪卻踩著冬日的八麵寒風,破裂而扭曲,如同要借著昔日地殘暴與血腥重新抖出餘威。

細長的馳道隨著雲的移動在宮牆的陰影下變得純然黑暗,萬仞之深,了無一物 。陸昭從未在深夜經過此處,她不曾想象那些日日穿梭於此的權臣與帝王是否懷過恐懼,心存孤絕,如同崔諒一樣,以衰朽的頭顱作為對自己那注定敗北的命運做出最終的反抗。

“昭昭,你或許不該生於這個世道。”元澈慢慢托起陸昭的臉,若她生於承平年間的世家,隻承澤於那一點點相權,便不會有如此重負,他們也不必有如此對立。

陸昭隻是笑了笑:“殿下誤了,我生於哪個世道,哪個世道便對我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