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捧殺
長樂宮一處富麗堂皇的殿宇外, 一位年紀四十許的婦人,頭纏金玉,臂絡珠錦, 慢慢從白石階拾級而上。在甫近殿門的一霎那,她回頭仰望天空, 權星暗小, 輔星沉沒,一如今日宴上憔悴不堪的帝王與聲色黯淡的一眾三公九卿。
王師回攻不過一日,病重的帝王強撐著身體, 招來三公九卿,擺上寒酸簡陋的菜肴, 隨後把她這個太子乳母詔列同席。那一刻她自然懂得,帝王在用自己僅剩的威嚴與禮製來為她輸送政治餘惠。她大女兒的婚配並不十分得意, 乃是小郡太守之子。如今她的長子與次女的婚事被雙雙提起,長子即將娶衛尉楊寧的女兒楊瓔, 小女也即將嫁給薛琰的次子薛芹。
作為征南將軍王澤四名掾屬的碩果僅存者,薛芹既與漢中王氏有著千絲萬縷之聯, 又是薛氏嫡支血脈, 可以說是聯姻的不二人選。薛琬官至度支尚書,原度支尚書薛琰自然也要改調。其順理成章接任死去的鄭崇京兆尹,統京畿治安與物資調度, 在糧草急缺的時局中,也是無人可以否認的一筆。自然薛家也要行報李之效,遣出一名子弟來迎娶太子乳母的小女兒, 這是在以往門閥執政中難以得見的。
而無論是楊寧亦或是薛琬, 其背後都有一支屬於自己的禁軍力量。即便現下這股力量已經微弱不堪,但是如果能在這位殿中尚書陸昭的清洗中存活下來, 那也是不容小覷,關鍵時刻或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李媼,跟著太子的人已經回來了。”小侍遂川是一直跟著李氏的內侍長。如今太子的乳母李令儀驟然顯貴,與雁憑公主一同居長信殿,他自然也成為了長信殿的殿監。
李令儀頗為擔心,對遂川道:“太子匆匆離席,想必沒有吃飽。你去教人開廚房,我換了衣服,這就過去做。”
遂川道:“大半夜的,阿媼也累了一天,這種事就交給奴婢們來辦。皇帝陛下才封了阿媼鄉君,也該告訴殿下,母子同樂啊。”
李令儀頭略略一低,笑容中半是慰藉,半是羞愧:“我這算哪門子的母子。那敬仁寺供奉的崇德皇後,才是太子的生母呢。我啊,隻圖太子和公主健健康康,團團圓圓,屆時告老歸鄉,含飴弄孫吧。”
“呦。這哪兒能成。皇帝陛下器重阿媼,太子殿下也器重阿媼。咱們大魏尊崇乳母,那是道武皇帝下的令,祖宗規矩,禮法大於天。”遂川說著,見李媼欲進屋內,連忙搭了把手。倒是旁邊的侍女琪兒睨了他一眼,心道,平日也不見這般勤快。
待入房屋內,遂川現將事情匯報完了,隨後也出去張羅。琪兒一邊幫著李令儀卸釵環,一邊道:“阿媼,方才遂川說得果然是真的?”
李令儀將金釵輕輕往妝奩上一拍,聲音清脆,倒也不覺得有多憤怒:“那內侍是拿著筆墨進去的,要在牆上寫東西,裏麵肯定是出事了。當年文成帝在齋庫裏幸貴人,還是守庫的管事悄悄拿筆寫牆上記下的。如今這一樁也不算是什麽稀罕事。”
琪兒卻仍皺著眉:“一個內侍就這麽被禁軍殺了,殿中尚書府就一點幹係都沒有麽?這麽囂張跋扈的。”
李令儀一邊用油潤手,一邊道:“現下宮內宮外都亂著,她少不得借機清理幾個人。我也算看出來了,咱們這位太子妃還不大想生。嗬也難怪……”李令儀頗有噱意地笑了一聲,“道武皇帝這一出鬧得,以前是母以子為貴,現在倒好,成了母以養子為貴。都讓別人生去吧,自己當太後,豈不快活。”
前有道武皇帝設“自貴母死”之製,以防太後專權。後有太武帝以碑刻之獄將世家連根拔起,防止漢人門閥專權。可是任憑兩位君主英明大略,到死也沒有想到,他們所做的一切,經由賀氏這個兼具乳母身份與世家背景的女人,全都無效。曆史不過俏皮地繞了一個彎,然後順著它應有的方式前進了。如今,她是否也要向賀氏致敬,法效前賢呢?
既卸了妝,換上家常打扮,李令儀穿了一件舊羊裘,便出門向膳房走去。經曆兩場□□,宮裏的人散的散,死的死,如今各處用手都不足。偌大一個長信殿,她一個乳母也不過一個使喚丫頭,膳房冬季缺柴,供不上的,就全靠婢女內侍們去園子裏揀。兩人來到膳房,裏麵的器具倒還在,就是髒亂了點。顯然,遂川也來不及照看這邊的事。
琪兒捂了捂鼻子,皺著眉頭小聲道:“阿媼就別費這功夫了,依奴婢看,太子殿下早吃飽了。”
李令儀捏了捏琪兒的嘴:“從今往後多做事、少說話,行事謙卑著些,也不許說太子妃的不是。”
“是……”琪兒喏喏應著。
李令儀自去缸裏舀水,潑在案板上開始擦洗。皇帝今日既捧了她,那便注定不容言退,不過對太子的態度,她也十分謹小慎微。畢竟她教了太子三年,才讓他學會自己把褲子穿上,結果這位陸侍中一晚上就讓太子把褲子脫了。她現在唯一可以用的手段就是借這位太子妃出生的第一個孩子,捧殺她。
回到居所後的陸昭並未睡下。魏帝在永寧殿為公卿賜食,忽將太子乳母捧至高位,說明皇帝已經在盡自己最大的努力用自己的人填補權力缺口,並且為未來保太後的上位爭取時間。席間封李令儀鄉君一事,賜婚其子女之事,她也都得到了消息。
如今王嶠也是下了死力為陸昭堅守,畢竟增加薛家在東邊的話語權對陳留王氏來說也是一種挑釁,因此當即諫言,說案尚書故事,並無乳母爵邑之製。然而皇帝未從。王嶠也是連夜發書告知陸昭,現下尚書印由太子長官,中書印則在何弼手中,或許陸昭可以想辦法運作一二。
陸昭思考片刻,在信中回複了兩個字:捧殺。
正當她打算書信一封致兄長陸歸,讓其暫時不要入宮時,卻發現一同送來的信件中也有兄長的。信中兄長已自請暫居城外,待北海公處戰事靖,再與北海公一同商討入宮事宜,而北海公處,他也已書信表明心跡。
次日一早,陸歸仍在帳中與鍾長悅商議事宜,隻聽門外守將來報說,陸侍中請入營中。陸昭的出現不吝於為秦州軍增添了一絲信心。如今宮內消息頻頻傳出,但是宮外的軍隊卻遲遲沒有聽到皇帝封賞主將的聲音,心中也多有慌亂。如今陸昭能夠自由在宮中出入,多少也表明陸家在內宮已經站穩了。
“此次不入宮並非是我的主意。”待兄妹各自落座,陸歸方指鍾長悅道,“文豫謀略深橫,實乃我之肱骨。”
陸昭對鍾長悅也是頗有了解,畢竟他也是雲岫禮法上的兄長。此人才華冠絕,雖然是一介庶子,但是在鍾家落敗之後,卻還是將他推舉到前台。亂世之中,門閥執政反倒不重嫡庶,隻要是有才華,照樣可以躍然台上。
陸昭笑著道:“文豫先生臥龍鳳雛之資,屈任於帳下軍師,實在是可惜。”
鍾長悅方要開口,卻不由得微微輕咳,隨後才道:“長悅失禮,縣主勿怪。如今車騎將軍府事務繁多,能得任勞,已是榮幸,怎敢再攀富貴。”
陸昭見鍾長悅身披厚重的狼裘,而非尋常狐裘,且麵容清臒,較之先前又瘦了不少,也頗為關切道:“文豫先生暇日也要擅自保養,先前我也與兄長商議過,想讓文豫先生出掌秦州別駕,雖非一等一的清職,但也算是貴職,事務也比車騎將軍府要輕省些。來日轉為郡正,也算光耀了鍾老將軍的門楣。”
鍾長悅卻推辭道:“現下朝局不明,州之別駕還須慎重。如今車騎將軍執掌秦州,地位煊赫,別駕之職想必也令諸多子弟心向往之。實在不宜假私而廢公。”鍾長悅知道陸歸兄妹對自己人一向大方,並不是舉賢避親之人,遂趕忙轉了話題道,“昨天夜裏聽縣主傳訊,太子乳母李氏頗有抬頭之勢?”
陸昭道:“我來也是為此事。李氏將封鄉君,隻是封邑還沒有定,不知秦州新平郡內是否還有合適之地為其請封?”
自門閥執政以來,皇帝為公主擇選湯沐邑都要看地方豪族的臉色,能夠爭取一縣之地已經極為不易。如今僅僅為一個皇帝乳母爭取一鄉封邑,未免太過抬舉。如果說先帝的乳母當時封鄉君還有世家向先皇舊勢力妥協的塵封在,那麽如今世家們真不必挖空心思去為這位乳母找什麽封邑。即便他日李令儀作為保太後執政,但根底在那裏,不是世族圈子裏的人,話語權也不能與賀氏同日而語。
陸歸有些為難道:“這件事雖需地方長官上書,但也需要當地鄉民自請。”
鍾長悅倒是目光微動,試探問道:“縣主是否想讓褚潭出麵,以請封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