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立場
在達成某一個共識後, 眾人的施力點也便有了方向可尋,關於北鎮設立郡縣、賦稅以及相關政令旋即被加以討論。
為了盡快送走北海公這個尊大佛,以薛芹為首的一眾掾屬可謂不遺餘力開出了極高的價碼。原六鎮地區設立朔方郡, 由北海公元丕兼領郡太守。取消鎮民鎮戶,改為普通民戶。朔方郡十年之內免去一切賦稅, 但兵役仍如常, 由朔方郡各家承擔。當然,還應有一些位比三公的賞賜,不過這些已經不是他們能夠置喙的了。
丞相府議事剛剛結束, 永寧殿便有人傳話,請吳淼、陸昭等人入覲賜膳。
尋常時日, 皇帝於宮中賜膳不過是將飯食送至各處,但今日特地宣詔, 想來也有要事。陸昭與吳淼不敢耽擱,即刻動身前往永寧殿。
永寧殿外此時也有其他等候之人, 太子與淄川、渤海二王,薑紹亦在列, 眾人相繼見禮。元澈已有幾日未見陸昭, 本想上前搭話,卻見薑紹搶先一步,拉過陸昭笑語道:“這幾日宮內宮外俱安, 連荒敗的逍遙園一帶都已肅淨。吳郡瓊枝紮根北庭,如今連同近畔也都不乏清風濯濯。”
陸昭如今風頭正盛,身邊不乏吹捧之詞, 然而麵對薑紹過於熱情的誇獎, 連她也是尷尬難言。薑紹也不理會其他人蹙起的眉頭,開始詢問起行台風物, 直到魏帝宣詔,眾人才各自整理儀容,班列入殿。
由於京畿才收複,皇帝賜膳也沒有太過奢華,即便是三公也僅有一道葷菜。陸昭的菜式如今與吳淼、薑紹等人等同。隻是三公多為花甲老人,即便是葷菜也是燉的極軟爛的肉湯,素菜多做成羹湯。也難怪,做到三公者基本都是蒼髯老者,就算是侍中等近職也都是孔昱這樣難稱壯年之人,膳房早已經習慣作此布置。陸昭覺得也不能怪他們,怪隻能怪自己混得太好。
席間,皇帝自然問起了京畿治安之事,陸昭也如實作答。然而話音剛落,卻見元湛遙拜上座中的皇帝,道:“兒臣也有一言想稟明父皇。”
魏帝抬抬手道:“說吧。”
元湛既得允許,旋即出列趨步殿中,而後再行禮叩首道:“父皇,兒臣以為京畿雖安,但宮城早已殘敗不堪,禁軍宿衛也不過萬人。眼下各鎮勤王,耀兵地方,與其待來日方鎮相聚長安,不若暫時遷居平城。平城雖不及兩京繁華,但守備充足,上可慰先祖在天之靈,下可撫六鎮舊貴之心。聽聞太子殿下也即將成婚,何不借此機會郊祭昭告,複我魏國舊俗?”
元湛話一說完,眾人皆放下杯盞,靜默不言。薑紹甚至不乏有些局促地看向陸昭。
魏帝卻不置可否,先命劉炳替大家布菜。待氣氛稍稍緩和下來後,才開口道:“大禹出於西戎,文王生於東夷,皆德居中原。屠各小醜尚惜漢甥之名,朕承天命,國祚豈能輕移?”
所謂屠各小醜乃至西晉末劉淵。劉淵本是屠各族後裔,卻為了承接漢命,篡改自己的族譜,改為與漢朝劉氏有聯姻的南匈奴後裔。這看上去並不高明的政治手段,卻是一個非漢政權參與逐鹿中原所邁出的第一步。這樣的表態幾乎是從最高層麵喊出魏國仍要靠漢人,確切的說是漢人世族來進行政治融資。
說罷魏帝又看向陸昭道:“聽聞謝家郎仍在淳化縣?”
陸昭低首應是。
魏帝歎了一口氣道:“先前北鎮鎮民生亂到底是何緣由,你讓你的堂兄速去查清。”隨後又對下座眾人道,“朕身體略感不適,諸公先慢用。”說完便在劉炳的攙扶下,慢慢起身,往後殿去,臨出門時,對元湛道,“三郎,你隨朕來。”
元湛從殿中起身,有些不知所措,然而還是順從地跟著皇帝與劉炳來到後殿。如今既避開眾人,魏帝在房間踱步幾回,忽抄起供案上一柄塵尾,猛擲向元湛。皇帝雖然體虛,但到底用了十足十的力氣,那塵尾打在元湛側頰,那半張臉瞬間生出一寸寬的紅印。然而魏帝似乎仍不解氣,對劉炳道:“讓人杖他二十!”
元湛雖不是皇帝最寵愛的皇子,但自小到大也從未受過什麽委屈,見此陣仗連忙跪地求饒。
魏帝怒極反笑,道:“你若想讓我元氏命喪於此,便隻管告饒。說,是誰教你作此言論?”
元湛也嚇怕了,怔了片刻,方開口喃喃道:“是五弟言道於我,京畿紛亂,不宜居住,不妨遷回平城,除此之外,不曾再有旁人了。”隻是元湛也未說出全部,元洸還曾言,既然當初西郊祭祀自己曾作手書,不若直接出麵主張恢複郊祀。可是這事他的父皇根本不知道,自己這種做法也頗有越俎代庖之嫌,他又怎麽能夠說得出口。
魏帝聽聞此言,默默坐了回去,沉吟良久,卻並不覺得此事是元洸所言。平城距離渤海國太遠了,他想不到元洸有什麽立場來提及這件事。但另兩個人的的確確是有立場的,那就是薑紹和舞陽侯。薑家原是趙國遺族,平城居其西,離原趙國的晉陽不過一山之隔,過了井徑既可東入河北,而冀州刺史又是秦家的人。一旦決定將首都遷移至平城,看似擺脫了眼下世族圍攻的局麵,但同樣意味著魏國皇室摒棄了所有關隴世族,依托的重點隻有薑氏和北海公。
這個議題如今既已在陸昭麵前提出,那麽陸家不得不懷疑皇室已經與北海公達成了某種協議。陸昭就必須選擇是否願意冒著得罪北海公的危險,強行控扼皇帝。可是這種問題陸昭又怎麽會猶豫。一旦一個人利用皇權滋生權力,並已經做大後,必然會牢牢攥緊皇權。現在,原本一名德高望重的宗室有可能借由這次軍事行動讓中樞讓渡部分利益,達成和解,但經由此事,局麵可能會重新回到各家混戰。
魏帝深吸一口氣道:“有人要打亂局麵,漁翁得利。”
此時,元湛也稍稍有所回味,然而仍擔心道:“謝家小舅會無恙嗎?”
魏帝聞言冷笑道:“現在想起你媳婦家了。朕剛剛讓陸侍中處理謝頤,也是要讓她迅速敲定北海公封賞與歸鎮一事,順便也讓謝家的舊勢力摩搓摩搓她。犧牲你媳婦家,能換你一條命,你且自珍吧。”說完又對劉炳道,“去,叫五郎滾進來。”
魏帝既不在席,眾人也不敢久留。二王同被宣入後殿,薑紹仍不放心,堅持要跪在殿中等候。陸昭與太子、吳淼幾人一道走出。吳淼正欲離開作別,卻見陸昭向太子和自己施禮道:“太子殿下,吳太尉,謝頤一事恐會牽涉羽林軍中一人。謝頤擅假淄川王手書參議西郊祭祀,這份手書北海公麾下魏明曾接手過,而魏明之父乃是羽林中郎將魏允,曾受謝家恩惠。所謂詔從禁出,雖不知魏允是否有所參與,還請太子殿下與太尉批準,將魏允暫作扣押。”
羽林中郎將統領部分宿衛,隸屬於領軍將軍。吳淼曾任領軍將軍,而馮諫在賀氏宮變失敗後被封領軍將軍,不過之後這個職位具體誰來擔任陸昭並不知曉,因此要問兩個人的意思。而羽林中郎將亦多從宗室與北鎮鮮卑舊勳中擇選,因此與北海公也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
太子聞言了然一笑,回頭又看了看吳淼道:“馮諫如今暫掌領軍將軍印,我這裏出詔並無不可。”
吳淼此時也會意,道:“羽林中郎將位比兩千石,既涉事,臣也會出一份手令,此事便全權交由陸侍中嚴查。”
陸昭亦和手道:“晚輩查清真相後,自當請詢北海公。”
西北天鳴如瀉,東南天赤如血,來日雨陣迭至也好,雨過天青也罷,有一點毋庸置疑。那就是太子之禮法,三公之聲望,陸家之兵權,借由一名皇子的失言,謝家的漏洞以及世家對北海公歸鎮的訴求暫時達成了同盟。
單論謝頤不會牽扯到北鎮,再加上魏明也還不足以牽動國公與三公之尊,但如果加上六鎮出身的兩千石羽林中郎將,必會讓整個北海公府乃至朝野正視起來。
謝家罪大罪小,通過謝家是否會牽扯到鮮卑舊勳,北鎮宿將,亦或是世家元老,長安的所有人都無法獨自抉擇。
政治沒有對錯,利益仍需權衡,借由謝頤一事發軔,通過一個個王公侯伯話語的粉飾,便可不動聲色地試探出北海公對此事的表態,進而拉扯出一個各方談判的空間,而非長安單方麵向對北海公喊話。
隻要能夠借此試探北海公對世家的看法,對宗室執政的意象,那麽他們便可以在避免直接對抗的前提下,最快地找出一個雙方都能接收的條件。
吳淼聽到陸昭最後一句答語,心中也不乏感慨。魏帝本將這個難題單獨拋給了陸昭,但是這個晚輩竟然能夠抓住裏麵的人事脈絡,讓太子與自己直接避免了對陸家隨後步驟的猜忌,進而轉為合作,共同麵對北海公元丕歸鎮的問題。
政治立場的理由很重要,至於理由因何產生,是真是假,則根本不重要。吳淼宦海沉浮多年才悟得了這個道理,如今一個小輩竟能將此運用圓熟,可歎亦可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