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 博陸
四月朔, 元澈已下隴山,與行台眾人暫駐汧縣一帶。他大勝歸來,朝中自然也要安排迎駕禮儀, 隻是長安亂事紛擾,一時間卻也難騰出手來籌備。元澈臥在榻上, 輾轉反側, 想著迎禮一事千萬不要出什麽紕漏,又想著若籌備太過精細,他和她也免不了要分離日久, 似乎更不美滿。於是元澈從榻上起身,叫上郭方海翻起屋內的箱籠來。
幾場大仗下來, 斬獲也有不少,除了賞賜給將士們的, 元澈也留了一些準備日後為陸昭添進聘禮中。那些玉器寶珠自不必提,因他知陸昭好翰墨, 便費盡心思尋了不少大家翰墨,其中以晉朝二王真跡最為珍貴。
長軸慢慢展開, 籠鵝竟去之簡誕, 看竹即造之疏傲,仿佛可見昔日名家父子蔭映江左的清風長袖。元澈不由得讚賞道:“神以無累而全,氣以自然而充。果然是顛放方出草聖, 但肉者不過墨豬而已。”
郭方海不懂翰墨,看著長卷上筆走龍蛇,竟一個字也認不出。然而他對陸昭脾性也知一二, 實在不確定這些書法長卷陸昭會喜歡:“這太子妃是個清峻嚴整人兒, 平時不苟言笑的。殿下瞅瞅,這兩幅字兒橫豎撇捺他……他歪著來。”
“你懂什麽。”元澈臉上一副嫌棄的樣子, 但眼中熠熠,仿佛笑開了一朵燈花,“這叫斂情而後多致,清冷而後成趣。”
他一邊說一邊欣賞著大家之筆。米色般光亮的紙淌在他的掌心,讓他想起了她的身體,如月色下的綢緞,用掌心擦碰,寂寞得全無聲音。那片肌膚在他手中,仿佛易碎的古紙在室風中顫抖,卻唯獨沒有躲開。
院子裏回響的敲門聲打斷了元澈的思緒。郭方海前去查問,回來時則道:“殿下,李媼想見殿下一麵。”
“她怎麽來了?”元澈心下生疑,又不好不見。待郭方海引人入內後,元澈親自引乳母坐下,關心道:“春夜寒峭,宮中事多,阿媼不必奔波來此。”
李令儀與太子對席而坐,和藹笑著:“殿下大勝歸來,勇壯得用,隻是如今朝中不安定,典禮不知何時才能定下,倒是苦了殿下在這荒郊窮鄉度日,我這老嫗也實在是放心不下,這才請旨出宮,前來看顧。”
元澈對近日長安發生的事也有所聽聞,因此好言勸慰:“社稷不安,國事艱難,所仰賴者也不獨勇壯,朝中平衡久治,也需問以群策。”
李令儀卻長歎道:“人生堪用時光不過二十餘載,白駒過隙,彈指揮間,卻是時流壯士無數,可見時勢總是辜負英雄的。京畿有太尉坐鎮,朝堂有司徒明政,年輕人偶發意氣,雖失之輕浮,兩廂平衡,倒也得宜。”
元澈聞言臉色已是一沉,卻不欲表現在外,假裝低頭整理衣擺:“阿媼漏液來見,可是為薛琰一事?”
“我不過來看顧一眼,想親眼見見殿下。”李令儀起身蹲下,替元澈將衣擺上的褶皺一一撫平,見衣擺一角有一處挑開了的線頭,便如往常一樣從荷包裏取出針線,三兩下便縫補壓好。“殿下即將大婚,東宮立府單過,以後一切衣食住行便要由太子妃一力操持了。”
“阿媼誤了。”元澈此時的語氣已說不上好,“太子妃是太子妃,母親是母親,乳母則是乳母。昭昭是我的妻子,我與她互愛互敬,相顧相惜,這才是一等一的本分。”他措辭分明,神色疏離,到最後一句時已經感覺到撫在自己衣擺上的手為之一顫,隨後趕忙找補道,“這婢女是婢女,內侍是內侍,各司其職,各有其責,況且東宮亦有令史、女官。阿媼年事已高,也實在不必事事操勞。譬如取柴生火,洗菜做飯之類,交予旁人便可。阿媼也知,我素來也不在意這些小事,若使阿媼勞累至疾,才是我最不能開懷之事。”
元澈說的話雖然有所轉圜,但是落在李令儀耳中如何聽不出來,她低眉苦笑,目光冷冷:“貴有貴命,如今誰不知未來的太子妃是把控軍政、錄尚書事的巾幗英雌。若再為殿下素手奉羹湯,執剪裁羅衣,反倒會讓世人不齒吧。”
“阿媼今日是要與我在此相論竟夜?”元澈微微抬起頭,雖無惱怒之色,但神色早已不見和煦,盡是肅容,“阿媼想的是什麽,我大概也能猜到幾分,隻想告誡阿媼,不要執念太深,妄取禍端。”
李令儀仰起頭,呆呆地看著太子。說實話,她羨慕保太後賀氏,卻也知道自己不同於賀氏。今上母親早夭,賀氏是一手將今上與長公主帶大,連皇位都是賀家一手策劃得來。而太子母親在元澈十六歲時才故去,自己並無太多身為長輩的威嚴。且元澈那時已被封為皇太孫,後又被立為太子,傳承統序已定,她並沒有力挽狂瀾的功勞。
“殿下已猜測到老嫗心事,可否看在老嫗服侍殿下這十幾年,聽老嫗說幾句話?”
元澈一愣,心中到底顧念著情分,神色也緩和了些:“阿媼請說。”
李令儀理了理鬢發,道:“薛琰是王臣,陸歸也是王臣,護軍將軍本領長安城宿衛,陸歸用護軍府拿人,並未執詔,縱使在情,也不在法理吧。不論官位,不論爵祿,陸家娘子與我俱是後宮人,執內宮事就算是本分,溝通外臣、方鎮總是不對的吧。今日他們內外勾結,私捕兩千石,明日就不會內外勾結,執行廢立……”
“阿媼慎言!”元澈忽然高聲喝止,“且不說車騎將軍襄助收複京畿之功,他私捕薛琰,內情如何,我已深知。薛琰毀堤堵渠,使水路不能通行,斷絕京畿糧道,各家不忿,幹涉作亂,也已立案。這些人執迷私欲,罔顧國政,借此要挾中樞,以報私怨,為何不能交付廷尉論罪?且內外臣互有溝通,是曆來皆有的事,隻要為公,何須苛責?不說旁人,孤也有一二私交,阿媼是否也要認為孤這是內外勾結,將要逼宮?”
“車騎將軍手握重兵,陸昭把持禁中錄尚書事,陸家早已尾大不掉,跋扈難製,太子難道也要罔顧這樣的事實!”李令儀此時早已無半分憐態,語調中盡是冷靜。
元澈已是勃然色變,忽然站立起身道:“如此說來,凡手握重兵者,你我都要懷疑其心有二念,心存反意?阿媼這麽說不過使戍守邊鎮者寒心,略有私心者更不忠於家國而已。”
“殿下,殿下這樣的想法,使陸家獨秀於朝堂,便可讓內外安定,諸人安心了嗎?”李令儀陳詞懇切,“老嫗何嚐願與太子殿下在此處爭執是非,殿下未來的戚畹之貴是有才華之人,那當然是可喜可賀,但昨日車騎將軍罔顧國法律領,我去問問他的親妹妹,你可知她是如何說的?”
“老嫗我入殿中尚書府後,她便厲言相向,冷色以待,言辭意態之決絕,是要置薛琰於死地啊。我倒想問問她,這是否是對尊長該有的姿態,是否是對未來夫君的乳母該有的姿態?太子要指望這樣的人家來盡忠義,何異於癡人說夢。依老嫗看,這樣的妻子殿下與她誕下子嗣便是盡了情分,來日從祖宗家法,便是對陸家也有了交待。”
“提什麽祖宗家法!”元澈忽然拍案而喝,震得茶杯碟子瀝瀝作響,“你們要算計殺她,打算起她的孩子來,先看看能不能過孤這一關!”
李氏驚惶,直接從席間跌落在地,望著眼前陌生的太子,囁嚅了幾句,待回過神後,方斂裙下拜道:“昔年山河漂零,立足不易,幸得故皇後聖眷,老嫗一家才得有一隅安居之地。先帝時易儲之變,各家俱掌內外,陛下至今仍不得伸展。太子以為娶了陸氏,來日便可得意朝堂了嗎?那些世家尚知聯姻各方,守望相助,才能得以從容。太子殿下執意如此,待日後情感消磨殆盡,又當如何自處呢?”李氏此時已落淚漣漣,痛心疾首。
元澈心中動情,父親的經年往事,不得不讓他內心搖擺,但陸昭每一次所作所為,也讓他更為堅定。“阿媼,或許分頭下注,左右逢源,我難比王謝之流。但對於這個世道,我與昭昭也自有一番見解。門閥執政看似平衡,卻始終固守從宜,難得大道。大魏尚未一統山河,百姓仍困於饑饉,固守此態不過自取滅亡。昭昭看似從門閥執政之濫觴,但所作所為,卻一直在誌力於構新革弊,脫離淤泥。倒是阿媼所為,仍隻著目於保太後執政的舊統,看似維護平衡,其實不過是護食幼童,隻圖碗中冷粥殘羹而已。”
李令儀聽完太子一番陳詞,一時間也隻有默然。她看到他眉眼間的顏色,不同於以往的深邃,那是一片映著光芒的青黛之山,耀白之水,山水盈盈,無限莊嚴,無限完美。
“好,好。”李令儀聽到此處也躬身而起,“老嫗也不再作這些厭聲,隻再問一句,薛琰之事,陸氏當真不會下以死手?”
“朝政求穩,以待行台,這是兩方共同的訴求。”元澈沉下心道,“車騎將軍與殿中尚書都不是不知輕重的人,此次拘捕薛琰,是為全力修繕京畿,護百姓、天家之所居。至於下場,薛琰或要去職禁錮,至於是否另加刑法,還要看台省和外朝如何兌子。”
李令儀知此行目的絕不可能達成,如何保住薛琰隻能自行籌謀,遂拜了拜道:“殿下先安寢吧,老嫗這就退下了。”
元澈擺手讓郭方海送客,長夜將近,他也再無睡意,索性從閣內抽出一卷書籍,正是《後漢書》。他寥寥翻了幾頁,燈光下,他的笑容亦有苦澀:“周公俱是虛妄,博陸已然難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