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介入
皇帝既去, 朝臣們也旋即移去偏殿議事。盡管皇帝已擺明了不想參與後續事宜,但麵子上也要有所顧忌。薛琰一案,皇帝既已有一個基本論調, 那麽也不好第一時間在拿出來討論。所幸朝中事務頗多,對於金城、武威等戰役將士的封賞, 以及參與奪回京師勤王勁旅的封賞, 這幾日都要敲定。
司徒吳淼所居最上,雖有陸昭、王嶠等依次而坐,王子卿亦在列, 薛琬則稱病不朝。位高者雖然不發一言,但眾人不乏議論紛紛, 上首四人沉默地聽著。
爵位、軍功,這些都好說, 依照故事援例即可,但是錢糧上著實要精打細算一番。長安方麵不比行台, 今時也不同於往日。當年行台糧草依靠各家捐輸,背後也是因為行台本身與這些人家休戚與共, 況且那時候大家的功勞還沒有積累得那麽多。如今長安方麵接二連三地出事, 皇帝與臣僚的不快,關隴世族因薛陸兩家對立而造成的分野,即便朝廷可以號令四方捐輸, 但誰又能保證各方一定會遵守約定,不出差錯,不憑依此事借機牟利?譬如朝廷出詔, 但西北不打算出錢了, 此事將要如何?
國庫虧空仰賴世家,這本是尋常, 但陸歸、陸昭與北海公元丕奪回京畿之功太大。假使長安方麵不管不顧地做出保證,一旦西北、豫州、漢中等某一方忽然反悔,拒絕捐輸,賞賜遲遲不能下方,則會讓將士們加重對中樞的不滿。繼而地方順勢邀買人心,使得地方更加脫離中樞的掌控。
“賞賜金錢或可比以往稍稍低些,不足之處,可用縑帛補貼。”一名臣僚對朝廷府庫也是知悉甚多,不免建議道。
然而另一人聞言卻佯作思考狀:“武威太後與涼王遺體也將歸都,保太後的喪儀至今也未辦,之後治喪之事不得不考慮,屆時若縑帛不足也是一樁麻煩。倒不知今上對此事是否已有所定論?”
許多事情很難公開討論,需要通過很多小節旁敲側擊的去試探各方的態度。比如今上對於涼王之死的態度如何?對於武威太後是否會褫奪太後的名銜?畢竟保太後也已經亡故近兩年,兩位皆有從逆之嫌的太後要如何區分對待,誰該被尊崇,誰又要被貶抑?各方針對這些問題的意見通常也能表露出對宗室以及未來保太後的態度。
這些人尤其注意到了殿前奏對時李令儀的反應,她竟能不避嫌疑為薛琰求情,其中內情還在讓人浮想聯翩。繼而又聯想到太子日後執政,陸昭與李氏嫌隙必然更深,太子的態度如何?誰會勝,誰會敗?在沒有弄清楚李令儀那晚出宮背後的隱情,他們是絕對不會輕易作表態的。
因此此言一出,眾人相繼靜默,然而片刻後又有一人出列發言道:“依卑職看,還是按尋常比例發放。若錢糧實在不足,還有土地嘛。”說完他又看看上首的四位長官。
這樣的問題可稱刁鑽。四位長官都是各有各的立場,譬如吳淼,居司徒之位,但並非傳統世族,也與戰役大勝的參與者沒有直接關聯,但是在軍功派裏著實頗具威望。而陸昭則是門閥魁首,與戰役大勝也是息息相關,其人是否想借封賞的事與中樞做權力上的置換還是偏向於收取土地實利也是值得玩味。
王嶠倒沒有什麽置換權力的訴求,他雖想任職荊州,但中書監至荊州刺史也實在算不上擢升,與這次封賞關聯卻不大。不過王嶠很可能想通過功勞換取在荊州土地上的賞賜,以助他坐穩這個刺史之位。最後是王叡,漢中王氏算是在東西兩地雙雙開花,在函穀關東也有著相當大的話語權。
高位者們的訴求究竟如何?幾大門閥內部能不能先將頭部利益置換好?隻有明確了這些問題,才能知道掌握河東糧草物運的薛家是不是可以輕易剔除的對象。
吳淼此時笑著看向陸昭:“我記得殿中尚書任女侍中時,便曾提出軍功授田之策,國民也是受益良多。不知此次是否也可延續此政?若京畿、安定土地不足,是否也要轉向函穀關以東籌劃?”
軍功授田因陸昭肇始,不過將土地授予非世家圈子裏的人,通常也會引起當地世家的反感。當年之所以可以通行此政,是因為安定已經被涼王清洗了一遍,有大量空白土地是在陸家自己手裏的。而天水縣則因元澈大軍過境,各家根本沒有反對的餘地,所以被元澈強施此政。
現在京畿附近和西北的閑置土地基本已經飽和,如今提出這個問題,也是要看看陸昭是否要借機直接瓦解薛家在河東的土地。
“古今非水陸與?周魯非舟車與?”陸昭麵對用心險惡的吳淼也隨之報以一笑,“我隻怕繼續此政將勞而無功,以致殃禍啊。”
這樣的表態已近乎拒絕。
陸昭所言乃是《莊子》中的一句,意思是古今不同如水陸不同,周國與魯國的不同也如同船與車的不同。舟行於水,車駕於路,都是要因時施政,因勢施政。既然不能因功授田,那麽解決辦法幾乎隻有世家捐輸意圖,薛琰因此也不會被大家輕棄。
陸昭也察覺到了吳淼的深險。直接瓜分薛氏的土地看似能解決中樞的問題,也符合各家的利益,然而一旦有了這種傾向,以後函穀關以東的世族都會對她抱有警惕。
陸昭不得不承認,盡管她與李令儀陷入了不快,但李令儀卻像是此次事件的一個憑依,讓各家都有了清晰地發力點。說實話,薛琰是死是活,以何論罪,並不是她本身所關注的事情。此時抬薛家一手,也是顧慮函穀關以東世家的想法。雖然她與他們不能結盟,但於公於私,她都必須對這些人家保持尊重。她當然明白李令儀也是考慮到了這一方麵,才私下去找薛琰大打包票,去侵吞薛家的力量。
不過她也不打算讓李令儀吃得太痛快,因而又道:“如今行台諸公都在汧縣附近,捐輸之事多作溝通,想來也能得出結果。倒是迎禮,官渠附近亂事方定,護軍府也在清理水道河堤。我也不作隱瞞,李氏也曾到我府上為京兆尹陳情,說車騎將軍裁定有失公允。如今想來,也是因京兆尹掌京畿事務,若缺位,也對迎禮頗有影響。”
吳淼聽了深深吸了一口氣,雙目微垂,不得不慨歎皇帝這一方的人都各有各的算計。關於薛琰一案,最模糊的一點是護軍府和京兆尹都對長安治安負責,職責上必然會有所重疊。現在陸歸手握重兵,占據長安之實,名義上還是與京兆尹並尊。但李氏私下去找陸昭陳情,還說對方有失公允,簡直直接將京兆尹置於護軍府之下。現在他想要以司徒身份討論職事重疊問題,都難以開口,很難有效幹涉。而陸歸看似囂張跋扈,問題重重,但能夠找到的把柄卻近乎於無。兄妹二人雖俱是權臣,但狂妄得皆頗有分寸。
想至此處,吳淼對皇帝更為失望,這件事從頭至尾,哪怕讓李氏去殿中尚書府找陸昭之前先來通知自己,自己也好組織朝廷介入。皇帝終究還是在忌憚他。不過不能再讓方鎮因捐輸事宜再失控於長安了,吳淼想了想,忽然皺眉道:“李氏私自去過殿中尚書府?禦史屬的人怎能出這樣的疏漏?”
眾人聽完也還未反應過來,倒是一旁沉默許久的王叡此時卻忽然道:“如今禦史大夫不置,想來要議禦史中丞一職,所以一時間無人過問也是因師出無名。不過司徒既有此言,何不將此職推舉起來?”
此言一出,原本各家因難以介入此事而心情鬱鬱,現在忽然群情雀躍起來。如果蘭台可以介入,那各家也都有了施展空間。不過此時眾人也紛紛看向陸昭,陸昭卻笑了笑:“先前李氏既有片言折獄之憂,不妨也讓禦史參詳。都介入好。”
各方爭相加入此事,其中還涉及禦史中丞這種執政級別的官員選任,薛琰的處境已從可能奪職禁錮變得更差。誰是誰的黨羽,誰是誰的棋子,通常難以通過語言直接表露,而是通過行使職權來發出聲音。職權行使得越深,表態的價值也越大,因此薛琰的罪名也要因各方伸張自己的話語權而變得走向極端。每一個人看似都在為這件案子的公正與否幫忙,但實際上都是在為薛琰頻頻樹敵,為李氏頻頻樹敵。至於最後結果如何,那便要看薛氏要拿出什麽樣的誠意,李氏要拿出什麽樣的誠意了。
李令儀此時已是焦頭爛額,她從未想到過薛琰竟然以這種方式成為了眾矢之的。正當她考慮如何應對的時候,更惡劣的消息已然傳來。
司徒府忙著遴選禦史中丞,關隴世族忽然在各種清議場所發聲,將薛琰的諸多劣跡放在清議會上大肆談論。薛琰或要身敗名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