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274章 威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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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確定太子與行台歸都的告日當天, 苑中禦池邊開了兩株桃花。如今已不是桃花開的時節,便有人說是異兆不祥。後來又有人想起再過幾日便是薛美人的生日,又是小公主的滿兩周歲, 兩株桃樹是為大吉兆。因此魏帝便定下日子,於宣曲宮開宴為薛氏母女做壽。

宴會定在午後, 魏帝才下了早朝, 卻取消了後殿聽政。魏帝並非貪圖肢體之安之人,在眾目睽睽之下,這位勤政的英主早早散了朝會, 由劉炳侍奉向永寧殿走去。

走到半路的魏帝忽然想起一事,便命劉炳道:“去讓楊寧和繡衣監的人來永寧殿。”

劉炳侍奉年頭已久, 自然明曉皇帝話中的意思,但也實不知為何要動這樣大的幹戈, 將兩人全都請來。衛尉楊寧領衛尉屬,如今卻被架空, 原本統的武庫、公車如今在馮諫和司徒吳淼的手中。而各殿、闕衛士、乃至諸冶等令,則由殿中尚書陸昭長官。而所謂繡衣監的人, 則是指由皇帝直轄的繡衣直指。繡衣所指, 冀以清肅,繡衣監名義上所屬於衛尉,其下任職, 貴雖未必,但職權卻大。漢武帝天漢年間,民間起事者眾, 地方官員督捕不力, 因派直指使者衣繡衣,持斧仗節, 興兵鎮壓,刺史郡守以下督捕不力者亦皆伏誅。到了魏帝這一朝,以軍興從事,誅二千石以下已是常理,更可繞過三公,行令幾乎不受製約。

說雖是這樣說,但是門閥執政之下,哪一任繡衣禦史也不敢真這樣幹。這一份權力不過是皇權微弱時皇帝最後的威懾,這種威懾是不能如真正的籌碼那樣打出去的,而是要時時刻刻揣在懷裏。

衛尉屬和繡衣監離內宮不遠,劉炳抄了近道,親自傳話,所費不過二刻。衛尉與繡衣禦史一並行至玉墀之上,侯在永寧殿前,劉炳通傳之後,方才入殿。新任的繡衣禦史乃是韓任的副手汪晟,汪晟如今尚未轉正,待遇亦是有差,但其入殿時卻與楊寧並列,就連叩頭行禮時說的話,也是汪晟的聲音大一些。

魏帝並不在意這些細枝末節,確切地說,他要的正是這樣的效果,衛尉雖然是正經的九卿,但是他的頭上還是有一層天,三公亦然。

衛尉與繡衣禦史因職權之故,皆是魏帝親信中的親信,入永寧殿後,魏帝按例命人安置坐榻,又賜予茶水,一番君臣之禮暫且不提。劉炳見勢正欲退出殿外,卻聽魏帝止住道:“你且在內侍奉罷。”

劉炳聽了先是一怔,隻覺今日皇帝對自己實在太過恩寵優渥,道了一聲“是”後,還未細想個中緣由,便聽魏帝向楊寧問起渤海王元洸在金墉、洛陽布置一事。

按說洛陽戰亂,其勢已被王子卿撲滅。而元洸廢棄金庸、洛陽,直接趕往長安,至於日後是否還有回去的名分也是存疑。畢竟論軍法,將士擅離職守也是死罪。若是兩個月前,司州的實質掌權者是渤海王元洸、國相王叡與河東薛家、陳留王家,那麽如今隨著元洸擅自歸都,薛琰仕途隕落,那麽司州三分之二落入王姓之手,已有逼近二關之勢。且王叡身為渤海國相國,在法理上也擁有絕對的主導權,貿然讓元洸回到司州必有安危之患。

魏帝這幾日思來想去,總覺得有一股力量在他身後步步緊逼,但他今日始知,這種不安全感並非來自於陸家。

這是一個太過微妙的時間點。在渤海王離開洛陽的窗口,看似中樞勢力交鋒火熱,但以中樞的視角來看,最終的結果僅僅是消失了一個薛琰。但是若放眼全局,司州最大的一支勢力受到了最大的重創。

有藩國且領兵的皇子無令不得擅入潼關、函穀關,不得私自進入洛陽城、金墉城等地。元洸的郡國兵如今脫離了掌控,這還會導致日後元洸回到封地的時候,事務上難以交接,處處受當地世家的掣肘。而按照目前的情況,元洸還要與楚國公主完婚,一時間更不可能東歸。目前派往楚國的使臣連第一禮還未完成,等到元洸可以回封地至少要一年之後了。這一年時間,王子卿是可以自由出入各關的,等到一年後,司州會成為什麽樣子,他實在不敢想象。一旦西蜀有兵事,漢中王氏便可借機舉兵,與西北世族作以呼應,繼而關東響應,繼而整個魏國將會麵臨一個四分五裂的局麵,於此時詔楊寧與汪晟商議此事,便是正理。

楊寧將魏帝之意掂量一番,摸透了其中的輕重緩急,遂和拳道:“臣以為應即刻率精銳騎兵前往司州,護送皇子回都,越早越好。人數也不必很多,但都要精銳,沿途抄近路入關,也不必太講究儀仗。王子卿如今尚在都中,此行不宜動靜過大。五皇子一旦被挾為人質,不論以何種方式,都會於大局不利。若五皇子身死,中央也是有借口出兵,收回司州之權的。”

楊寧是魏帝的左膀右臂,又兼任衛尉之重,皇子的安危不是他所著重考慮的,他亦無此義務。他隻對全局與皇帝的安全負責。而這種兵者的冷漠,在魏帝聽罷冷靜地點頭之後,達到了極致。

劉炳聽完隻覺內心惶惶,這哪是護送皇子回都,分明是挾持皇子回都使其藩國安分自守罷了。還未慨歎又聽汪晟附和道:“衛尉所言甚是,若能急詔五皇子東歸,其舊藩僚屬便無生事之由。若外無藩主主持,內無大義倚仗,豈非任由王叡拿捏。”

汪晟雖然宦官出身,但家裏是讀書人,從韓任對其愛重便可度之一二。其人麵目清秀,亦不效仿尋常閹宦們傅粉之舉,一掃醃臢之態,再加上腹有經綸,文氣傍身,雖然才新上位,但旁人未敢輕慢分毫。且他也原與韓任一樣,自先帝起,選入禦史屬,雖為韓任副手,但如今無論是資曆還是資質,都有進言的分量。

魏帝見利弊分明,便點頭對楊寧道:“那此事由你籌備罷。”

“臣領命。”楊寧應下之後,劉炳遂將楊寧送出。待劉炳離開大殿後,魏帝才對汪晟道:“先前靖國公府的內應離散頗多,回頭朝廷賞賜陸家,這些人可以再趁機安排進去。”

汪晟問道:“不知陛下可有什麽特別的要求?如今繡衣屬人手也不多,貿然安排隻怕會出事,奴婢想著先撿著要緊的位置來。”

如今陸家的權勢之重已經有所偏移,先前魏帝更側重於靖國公與其夫人。如今,陸家的當家人已然是陸氏兄妹。

大殿的陰影下,魏帝目光幽微,寂靜片刻後方才開口道:“朕希望在需要的時候,確保國公府可以發喪。”

宣曲宮臨禦池而座,大殿四柱窗欞皆由香樟木精雕細琢,隱隱含香。因著宣曲宮梁頂開闊,鄰水而建,極適宜雅聞琴奏,故以此為名。此時正是初春,禦池畔一蜒團雪團白的梨花,倒映在池中,與那汪天光雲影共成一璧之暉。兩株桃樹襯在其中,猶如綺霞向晚。又有宮女泛舟池中,張鳳蓋,建華旗,作濯歌,雜以鼓吹,一時間絲竹嫋嫋,一派盛世之景。

魏帝封了薛芷之女為隆慮公主,賜名嫣婉,又晉薛氏為貴嬪。在座的除了皇室血脈和宮中妃嬪,亦有薛貴嬪的堂妹薛無鳶,還有舞陽長公主的女兒秦姚。

皇後陸妍一如既往的茜素紅,薑昭儀的梅花妝明豔動人,然二者麵對薛貴嬪之姿終歸稍遜一籌。薛貴嬪一身天青色銀線繡千瓣菊的齊胸襦裙,以月白色蟬翼紗做大袖,原本就是傾國傾城之姿,其眉眼間淡然更讓她人美貌泯然於自己的芳華之下。而薛無鳶樣貌原本酷似薛貴嬪,一身玫瑰紫繡流雲氅衣配以妃色鳶紋大擺,十字髻靈動柔美,倒是與自家堂姐難分伯仲。秦姚則頗有將門風範,如今年僅十六,雖說已經到了可以談婚論嫁的年齡,但終究是天真無邪,說話和笑聲都朗朗的,很得魏帝的憐愛。

薛琰被禁錮奪之,在眾人眼中與死無異。薛琬又稱病不出,其餘朝中各人,皆有心思,不願在此時湊這份熱鬧,或稱病推辭,或因事謝恩,且此次家宴成分大,外臣之中出席的貴介隻有司徒吳淼,任羽林之職並加散騎常侍的陸衝,因此席麵上也冷清許多。隻有長公主卻如無事一般,帶著自己的女兒赴宴,說笑毫不拘束,席間氣氛尚可。眾人又圍著兩株桃樹吟詩作賦一番,待歌舞絲竹停畢,宗正丞並一眾捧著托盤的宮婢們進入大殿內。托盤內是各式器物,有湖筆、金錠、綾羅,還有馬鞍、小短劍、寶印,除此之外,還有些水粉釵環之物,並加飲食及珍玩美服。

眾人瞧著新鮮,長公主傾華見此情形,立刻機靈地轉了話頭,道:“陛下到底是寵愛薛貴嬪。我們家姚姚的及笄禮因這戰亂落下了,至今都沒補上呢。”

魏帝聽罷笑意溶溶道:“今年朕親自替姚姚補上,再給她添一個大封。”說完又對宗正丞道,“長公主之女的及笄禮,宗正也要上心、不過朕瞧著你怎麽這麽麵生?可是是新官上任?”

宗正丞劉劭聽罷,立刻叩謝道:“臣劭曾為吳國宗正少卿,承蒙陛下聖恩,不計前嫌,委以此職,臣自當盡心盡力。”

“吳魏兩國血濃於水,如今更是化為一家,自然無前嫌之說。”魏帝肅了肅神色,“想來司徒命你擔當此職,必是因你為人細心周詳。既然抓周是江南習俗,想必原來吳國也流行此法?”

宗正丞道:“正是。臣任少卿時也曾主持過郡主的周歲宴,抓周也算是前吳的老例了。”

魏帝促狹一笑:“如今吳國的郡主就在這裏,你可還記得皇後當年抓的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