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296章 秋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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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入秋, 天水薄雲,金風萬裏,上林苑諸亭台樓閣始成。上林苑外, 各路車馬沿途停駐,自卯時起陸續入苑, 而皇帝及諸親王則在辰時入園。

早先各家備選, 如今陳留王氏、京兆衛氏相繼退出,陳霆、吳玥也並不參與,其餘人雖也入苑遊賞, 卻並無競爭之意。最終,與陸氏相競的便隻有京兆韋氏的韋崇和漢中王氏王叡。然而即便如此, 陸家仍為幾家當中較為弱勢的一方。

陸家煊赫在長安,基業在吳中, 但一時煊赫並不足矣掩蓋閥閱上的欠缺,吳中的基業也很難完全對長安施加影響。如果當初沒有秦州這一塊新經營的基本盤, 可能陸歸的名字都不會出現在備選帝婿的名單上。

以言曰勞,用力曰功, 明其等曰伐, 積其日曰閱。弘農楊氏曾配司馬炎而為世族所不齒,乃是因為楊氏雖祖上有顯名,但世兩千石中斷兩代, 因此被斥閥閱不堪。陸家顯於國朝也不過一代而已,在長安難以閥閱見長,這也是南門入朝普遍的短板。南人多在前朝、舊吳任職, 但北上後能為朝廷所承認的仍是極少數。目前也隻有陸、顧、虞兩家能算顯赫, 其餘人等譬如沈氏、朱氏在北人世族眼中與寒門無異。

如今之勢,皇權尚未獨大, 王綱解紐,皇帝欽點某人迎娶公主不過是話本子裏的戲碼,真正遴選,還是各家在權力台麵上的較量。此次因太子納妃、陸歸備婿,南人大量北上觀禮,同時也攜帶了大批錢貨。這些錢貨主要借由宗正閱覽閥閱之機,送到嘴邊,以爭取潤色一下不足言道的出身。身為宗正的汝南王元漳以及一幹皇室窮親戚也借此機會轉了個盆滿缽滿,因而此次可以入林苑的名單中,南人也占據一席之地。

然而這其中未必沒有皇帝的意思。遙遙望去,皇帝此時正與沈氏沈彥之相談,又與剛剛失意的陳留王氏的族長北平亭侯王業連發慨言。借著公主的婚事,這位帝王正在對所有曾經被冷落的群體進行示好,政治手段可見一斑。

皇帝在秋露台接見各家後便不再參與,讓各家自隨其便,自己則命中書侍郎顧承業前往上林苑北門通傳護軍將軍陸振入苑,一敘家事。

陸振執掌護軍府,上林苑也被劃入治下,此時宮苑內舉辦如此盛大的集會,他也絲毫不敢懈怠。見顧承業至北門,陸振不知是否苑內有事,連忙迎了上去。

“陛下想請國公一敘,請國公暫去甲胄,與我前往苑中覲見。”顧承業見陸振神色有疑遂低聲道,“國公安心,陛下已避旁人,此番隻為家事。”

陸振點了點頭,既然皇帝派顧承業過來,顧家與陸家交好,如此也不必擔心。於是陸振先換了時服,略整儀容,然後便隨顧承業踏入上林苑。皇帝參與遊興,卻不與眾人同處,而是在上林苑另辟一殿宇修葺。陸振在顧承業的帶領下先在殿前略作等候,待內侍通傳,方才入內。

“臣護軍將軍陸振,參見陛下。”

陸振入覲一向是稱職不稱爵,這一點魏帝尤為感慨。“國公戍衛辛苦,快請入座。”

寬闊的殿宇內,兩人斜對而坐,魏帝鶴發蒼蒼,目中盡是老態,而陸振則歲月浮華洗盡,崢嶸內斂。一盞茶飲畢,魏帝方道:“近日在過太子大婚六禮,國公府應當很忙碌吧,不知此次集會能有稍顧?”

陸振先苦笑一聲,而後道:“兒孫自有兒孫福,筍出土而棄殼,魚越堤則歸江,新拔陳謝,世事如此。今日幼鳳清啼,老雀自然厭聲。一雙子女如此,已是當然之選,老朽暫守門戶,以望太平而已。”

魏帝原本覺得自己也算胸有城府,深藏喜怒,但是聞得此言也不得眉頭抖了一抖。沒見過對子女這麽有自信的。不過既然陸振已有此言,那麽也無異於攤牌要助兒子奪下這個帝婿頭銜,他猜得果然不錯。能夠借此把陸家捆綁在皇權這棵大樹上自然是好,但如今的局麵卻因陸家的一力參與變得尤為險惡。

他最先感受到的便是來自禁軍的惡意。陸家再次向公主這個僅有的政治資源發起攻擊,一下便引起了各方**。由於陸家在內宮禁軍已不處於強勢,薛氏、韋氏、秦氏俱開始活動心思,通過禁軍來左右他這個皇帝的意見。原本分設六軍的微妙局麵,已被陸家著一通操作拉扯得十分緊張。假使自己有一絲偏向陸家,那麽自己很可能會被各方幽禁起來。現在,他不僅不能夠急於甩掉陸家,還要與陸家抱得更緊。

魏帝越想越覺得陸振此人實在厚黑,這個老雀看著謹守門戶,隻怕就是為了騰出手來給自己搗亂。然而魏帝沉吟片刻,終究道:“上林苑中多雜鶯劣隼,兩隻老雀懷抱中物,都應善加看顧啊。”

陸振目中瞬然一亮,遂道:“狗尾續貂,名器俱濫。魚頭藏劍,禍機猶懸。臣執玉鹿盧,必不相讓!”

上林苑集會總共有三日,議選共有一月時間,這段等待期內,參選者齊聚長安,也是讓這些人背後的權柄在長安浮顯的一個過程。誰家多有劣跡,誰家發生惡事,如果一家沒有足夠的力量在長安不出錯地平穩而行,那也沒有資格來迎娶嫡公主。試探各方的力量,從而尋找各家弱點進行側麵擊破,這才是皇帝急於選婿的真正目的。

陸振如今想來,皇帝縱容南人北上尋找政治路徑,對於陸家和太子的小動作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很可能也是早已認定以陸歸作為帝婿之選。之所以如此迂回,也是怕意圖暴露,最終難以達成目的。高手一蘆草可作劍,一枯葉可為盾。皇帝誠然古今高手,但當他執起蘆草的那一刻,拾起枯葉的那一刻,又有多少辛酸,多少無奈。

魏帝笑了笑,並不再多言,靜坐片刻後方道:“朕身體抱恙,難得暢談,今日也算盡興。待來日告廟大典,共覽子女嘉事吧。”

說完,魏帝便在李福的攙扶中走出大殿,陸振連忙起身隨行。

秋風渭水,葉落長安,魏帝滿視目中金黃,禦道兩旁,林木成雙,忽有身畔淒涼之感。他笑著看了看身後的陸振,道:“那朕先回去了,護軍有空,替朕看看皇後。朕、太子,日後或有對不住將軍的地方……”

陸振隻下拜道:“君王生臣為國,殺臣為國,怎有對不住臣下之時。隻是如今未央宮尚未修繕,上林苑亦是初建,臣恐豫且之患,願為副車,護送陛下至司馬門。”

秋葉掃過天際秋陽,日升而葉落,此消而彼漲,而皇帝則將別於金閨諸彥,別於蘭台群英,別於自己的兒女。這是屬於帝王與父親的雙重傷感,同樣曆經二者的陸振亦明白,心感於物,情傷於景,世道艱難,世情可悲,隻因天地羅網,人皆囚徒。

皇帝走後,沒有拘束,上林苑中反倒熱鬧起來。此時仍有大量車馬前往苑中赴宴,這個時間趕到的大多是居住較遠的南人另並一些官位不甚顯赫者。兄長仍要在宴席中提升提升影響力,父親又護送皇帝回宮,陸昭也就隻好先去門口代為接應。而柳家才與陸家聯姻,柳匡如則作為北人代表,出麵與陸昭一同迎接。

南人多言吳語,在長安卻難以溝通。幾名宗正吏員負責登記,片刻後便露出些許不耐煩來,想要驅人,便說今日苑中已人滿為患,閑雜人等不得在進。幸而陸昭趕到,遂笑對這些文吏道:“驅逐可以,隻是這些人家暫存宗□□中的禮貨也要麻煩列位代為退回。”

幾名文吏麵麵相覷,且不說上林苑的修繕大多是南人出資,單論那些禮貨,誰知道這些宗王趁機貪墨了多少。此事若鬧大,他們隻怕第一個被革職,遂連忙放行。

“君子行賄,言以幣交,南人行徑,實在可厭!”一個冷冽的聲音從後方傳來。

陸昭回頭看,卻是一名身著華服的年輕人,身配印綬,應是有官爵在身。如此厭惡南人的那必然是出身北方世家,如今關隴豪族已經被她收拾的差不多了,敢不要命地在她臉上跳的也就隻有薛氏和韋氏的人。

“殿中尚書好重的威風啊,果然南人輕**。”幾名隨行子弟也麵露譏笑地附和著。

來的人陸昭並不識得,但是柳匡如卻識得。陪著印綬的正是韋寬之子韋崇,近日才加封關內侯,暫任黃門侍郎。而他身旁幾人,一個是薛琰之子薛芹,另一個則是薛琬之子薛益。

柳匡如聞言先行站出,冷笑道:“原來是新封的關內侯,韋兄見諒,長安關內侯不知凡幾,個個配印,恕我難識。”關內侯自前朝起便愈發的不值錢,算是爵位中最不起眼的存在。

韋崇亦不示弱:“仲正倒是獨樹一幟,北人名門竟要為貉子驅使發聲。”

柳匡如則朗朗一笑:“君子既見不平,自要鳴之。倒是可惜君蘭你新任黃門侍郎,隻在黃門之下候差,若能在上林苑門口值侍,必然不會有此等惡事發生。”

黃門侍郎自前朝才為清貴之職,但也難免與閹宦所任小黃門加以混淆,柳匡如言語模糊,也多有羞辱之意。

見韋崇失意,薛益則向前一步道:“柳仲正,你也算我關隴清貴之家,河東望族,令尊執掌兗州,肩負方鎮。如今竟自甘下賤,與貉子門戶聯姻,不為北人同鄉發聲,實乃鄉原德賊。”

陸昭聽到這話,不僅眉梢一揚,能用孔聖人的‘鄉原,德之賊也’來罵人,可見薛氏家教獨樹一幟。

然而薛益似乎得益於當年父親在城頭被她罵倒的教訓,同樣一輪過後再接一輪,高聲不止:“如此寡廉鮮恥,見利忘義,也配為我河東世家?即便得托陸氏驥尾,爾也不過一圍繞劣馬飲血之蠅而已。上林皇苑,雖容百物,但若你敢四處招搖,自有鶯雀叼食。”說完又大手一揮道,“君蘭,我們走,秋風尚清,不要與這些劣等門戶共沐!”

聽到薛益一通陳詞後扭頭就要走,陸昭也不由得為之一驚。這哪裏是薛琬的兒子啊,明明是自家門生。不過若是輕饒這些人,也實在對不住對方這份才華。陸昭遂叫來隨從,下令道:“替我去尚書台取一份履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