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章 彩筆
剛任中書令的魏鈺庭忽然收到尚書令王濟的設宴邀請, 一絲欣喜之外,更多的還是忐忑與疑惑。王氏府內宴席鋪張,燈火俱明, 連陪客也都是時下一流俊彥。王濟對於兒子找到這樣一個大肆清肅司州的契機而分外滿意,這個一心為國的中書令, 一心想進行土斷、澄明吏製的中書令, 簡直是一個完美的人選。
王濟親自在府前接迎,滿麵微笑:“尚書、中書兩台雖獨立,但俱是為國, 魏中書之令譽,我也是早有仰慕之心。此次請魏令過府, 既是敘舊,也是為國綢繆。”
魏鈺庭出身寒門, 未曾想王濟竟如此禮遇自己,神色也鬆弛下來。但他腦中仍然警醒, 遂道:“某乃庸才,豈敢承尚書令如此厚愛。先前行台照拂, 在下也是十分感念, 國事上,在下也願追驥尚書令,公論明堂, 以盡駑馬之力。”
王濟笑指魏鈺庭,向眾人道:“爾等可瞧見何為剛正清流,中書令便是一人啊。中書令不必多疑, 今日宴請一事, 我也提前報與太子。君子之交,堂堂正正, 魏令放心入席吧。”
王濟知魏鈺庭不好歌舞,不好狎妓,今日特請京中才子吟詩作賦,園內盡設雅戲。王濟一邊陪魏鈺庭遊園,一邊道:“河南大亂,我也是聽說了。朝廷的政策要下到縣,既需要你我在中樞發力,也需要渤海王、子卿他們在地方經營。朝廷土斷之策,我說句私心話,哪個州會任你這個中書令開刀呢?司州積弊已久,如今有**祀的事,依我看倒是可以試行此法,即便生亂也好一並清除。司州的籍冊,渤海王掌洛陽,管著一部分,子卿督三郡時也掌一部分。至於王安那裏,他是陳留王氏的人,話都好說。人口土地籍冊拿到,中書、尚書便可觀全局。這些籍冊想必今早魏令都看過了吧?”
地方方鎮以及豪族能夠向朝廷上交一份完整的土地、人口的籍賬,已是難以想象。門閥執政下,大部分改革其實都卡在了這一步。不過魏鈺庭對於王濟的主動配合,也是十分懷疑,遂道:“尚書令海內德望,隻是弄到這些籍冊想必也破費功夫吧。司州乃是東都之所在,世家豪族林立,連在下都頭疼的很。尚書令揮手即招,在下真心想
請賜教一二。”
王濟朗聲一笑:“魏令這是懷疑我。也罷,此事說來我也有幾分私心。胞弟不在了,家父也年老,我們漢中王氏為國固守益州,經營數代,一直都盼著我大魏早日一統,克複神州。家父能了卻夙願,我家門也能因功光耀。但是如今連年征戰,內帑皆三朝恭儉之積,早已用盡,開源之政,勢在必行。土斷乃是一法,但選擇州郡,仍需慎重。”
“魏國幅員遼闊,西北有羌胡,幽州仍有匈奴屠各侵邊,西南是蜀國,正南是楚國。邊陲之重,實在不宜輕易施行新法,因此唯有雍、司、豫、兗四州可選。雍州頗近京畿,不宜動**;豫州兗州乃是中原糧倉,隻宜緩動。隻有司州耕地少,試行土斷容易,又有函穀、虎牢二關庇護,即便有動**也能極快鎮壓,因此司州是土斷的上上之選。”
“今日當著眾人的麵,我也發個誓言。司州土斷成功之後,我漢中王氏必然追效,以為世族表率!魏令,你看如何?”
此時在場世族子弟都高呼叫好。其實今日相請世族,大多是冀州、荊州、關隴等地人家,土斷斷的不是自己家,王濟發誓也是拿益州發誓,因此自然樂得捧場。
魏鈺庭見這等陣仗,也有些發懵,似乎這位尚書令真的是為國分憂的忠臣、直臣。“尚書令誠然大公之論,可此事……也要從長計議。”
“哎。”王濟道,“這件事宜早不宜遲。今年局勢是什麽樣?世家的底子早就打空了一半,楚國也願意與我們聯姻。可是等過了今年,世家緩過了這口氣,一定極力反對此事。且楚國嫁女嫁的是渤海王,日後太子登寶,和楚國的關係也不一定就好。到時候荊州、江州、益州、揚州必要投放大量人力物力,朝廷還能有精力施行土斷嗎?得趁現在,得在楚國的人來之前辦,得在所有人圍著太子、公主的婚事時候辦。要知道,司州可不止有世族,還有一片裂土之封的封國啊。”
兩人正洽談時,此時已有門房來報:“護軍府已向全城下令,從今日起宵禁提前,各家宴飲不宜太晚。”
王濟當即皺眉道:“護軍府這是要幹什麽?”
門房道:“小人也是打聽才知道,昨夜渤海王途中墜馬,今日要入京,護軍府昨日便已出城戒備。”
王濟擔心道:“那世子呢?”
正說著,外麵早有人報備入內,乃是跟隨王叡的宏兒,入內道:“主君,世子派我回家報信,渤海王傷勢嚴重,怕是不能遠行。世子要護送渤海王歸都,一個時辰後就到。”
魏鈺庭在一旁聽著,腦海中正飛速處理著複雜的信息。王氏府上人的話他也不好全信,得在戒嚴之前想辦法回宮,回宮之後,事情真偽也就自然知曉。然而他剛要開口,卻聽王濟對他道:“長安城將戒嚴,魏令宜速回宮。”
“尚書令的意思是?”
王濟歎了一口氣:“看來土斷新政有人惡意阻撓啊。渤海王一出都就墜了馬,護軍府忽然就要戒嚴,隻怕不欲都中再有人前往司州啊。”
王濟說完,魏鈺庭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護軍府出都,渤海王墜馬,這兩件事確實怎麽看怎麽蹊蹺。
說完,王濟便對身邊的弟弟王潤道,“快去把準備的東西取來。”
片刻後,王潤捧著一個細長的匣子返回。王濟先不說明匣中之物:“新法之事,我已擬好條款,加蓋尚書印。陛下那裏已呈覽過,也已批允,如今隻差中書這一道關。中書若是回屬便可看到。”說完,這才讓王潤打開匣子,裏麵是一支筆。筆杆通體紫色,上錯金彩。筆帽亦是赤金鏤空,但近觀卻隱隱可見上麵交錯鑲嵌著數顆璀璨寶石。
王濟道:“這是家父的一件舊物,原有兩支的。筆杆是墨竹做的,墨竹葉細而青,莖瘦而紫,年百歲者,方才得如此純正之色。這筆套嘛,金石俗物,上嵌著十五顆寶石,紫宮垣十五星,不過取個紫薇的口彩而已。如今魏令君入中書主位,也是寶劍配英雄。”紫微原為帝星,以其政事之所從出,故中書省亦謂之紫微。王濟說著又拔起筆套,指著筆毫道,“我父親最鍾愛的便是這筆毫,這筆毫乃是取金猿、灰狼、紅狸、鼠須、白鹿五種毫發而製,故呈五色。五色毛出鳳池也,江淹尺錦才情,懷五色筆,也是極好的寓意。別看是五種毫,每根毫的粗細、韌度都是一模一樣的,書寫起來剛勁有力,絕不滯澀。”
說完王濟長歎一口氣道:“父親原先也好弄文墨,隻是近年來也多有李廣之歎。好筆塵封於匣,也是可惜。如今既然紫薇新星已在天宮,此筆便贈與中書,傳個代吧。”
魏鈺庭的心砰砰跳著,眼睛早已錯不開。
然而王濟卻把筆放回盒子裏,啪的一聲,輕輕蓋上了蓋。
魏鈺庭隻覺眼皮一陣,隨後,便見王濟把這隻匣子雙手遞給了他:“還有兩支麝墨,取個荀令留香之意,中書留著寫字玩吧。已經給讓人包好了,中書一並帶走。我家難比江南世族豪奢,筆墨紙硯也非樣樣都能拿的出手,中書不要嫌我家鄙陋才是。”
魏鈺庭過了半天才緩過神來,連忙推謝道:“王令,這禮物太貴重,我……我不能收啊。”
王潤看出來魏鈺庭內心極喜歡這支筆,當即立斷道:“魏令,我沒我大兄這麽客氣。今日魏令既然來了,便必須收下。不是為別的,就為咱們大魏的新政。不瞞魏令,當年子卿任中書令,家父當年就給了他一支。如今前中書令和現中書令,各有一支,這是繼往開來之意,也是中樞與地方呼應之意。等土斷新政大功告成,地方和中樞的奏表就用這兩支筆來寫。這不是什麽贈禮,這是君子之約定!”
魏鈺庭聽罷,雙手接過盒子,道:“既是君子之約,那在下便收下。隻是新政之後,在下也是一定要過府歸還的。”
此時王潤笑著道:“我說大兄怎麽執意要送魏令,原來魏令兩袖清風,用完即還,如此惠而不費。”
“就你機靈。”王濟笑著覷了一眼弟弟,旋即向魏鈺庭拱了拱手道:“土斷新政,凶險俱在宮闈。犬子幸而無事,今朝歸來,擇日也可啟程。中書若要成此事,就在這幾日了,遲恐生變。”王濟送魏鈺庭至大門後道,“今日雖未盡時,卻也盡興了。”說罷一眾人便相對拱手告辭。
與此同時,江恒也見過陸衝,隨後雙雙出門,作別道:“陸侍郎放心,我即刻前往魏令家中為其陳明利害,必不使王子卿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