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311章 虐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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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平所在乃是隴右與三輔接壤之地, 涇水北繞,峻岩南峙。其郡治漆縣依山為城,自城上俯瞰, 便可一覽隴山地勢之雄壯,乃是實打實的畿輔之藩衛, 南北之衿要。

秋風江上, 楓紅低映,時近年底,西北各州郡也紛紛開始起運本年課稅。又因近年來多南人北上僑居, 再加上都內三場大婚之禮,也不乏有往來販售貨物的商家, 官船商船俱入大江。

新平境內涇水河穀中段,水勢落差較大, 因此官府設立重重堰埭,用壯牛挽船, 助官船渡江。每日渡船數目約有十餘艘,根本不足以同時應對官船和商船。鍾長悅和雲岫在秦州親自籌劃運送課稅一事, 因此早早下令讓各家商船與官船錯開行駛時間, 部分貨船建議通過車馬轉運,以免堵塞水道。在所有船隻進入新平郡前,都要經過州刺史府進行分流, 根據輸送物資的輕重緩急來分發通行令。

傍晚,一艘巨大的貨船自江麵駛來,周圍有三四艘小舟群星拱月般護衛著。大船吃水很深, 直到行至江心, 速度才變快了一些。

船主劉長望了望日頭,粗粗算了下時辰, 覺得以此速度行至新平,應該能夠錯過官船通埭的高峰。因此劉長也命夥計們輪番休息,畢竟到了官埭後,船上所有的貨物俱要卸下,減輕船體重量,以確保大船能夠快速通過堰埭。

他們所運送的貨品乃是自西域販售而來的緊俏貨,其中有大量珠寶玉器,還有西域的胡刀、匕首等物。若能趁著太子大婚物價大漲之時販入長安,盈利必然高出數倍。主人家範氏乃是秦州數一數二的土豪,出手也格外闊綽,不僅雇傭諸多護船和護衛,還將每一處官埭的通行令買了下來,以求船隻能夠快速通過,爭取第一批到達長安。

傍晚時,江上漸漸飄雪,劉長與主人家的幾名親信便在船廊小酌,懷覽雪中江景。

“此次出行,咱們同舟共濟,忙了這些天,待平安抵都,咱們也都能過個好年啦。”說話的主人家的小公子,不過十六七歲,跟著出來是為了到長安長長見識。雖然年紀不大,但他舉手投足之間已十分穩重。其餘幾人聽完此言,都覺得心中一暖,日子有了盼望,因此相繼碰杯,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船主劉長叫船夥計倒酒,自己也感慨道:“我這一把年紀接了這麽多趟活,從沒見過這麽大手筆的買賣。小公子,這貨裏邊的刀器隻怕不好過關吧。”

小公子聞言也是歎氣一笑:“誰說不是呢。家父也是四處求告,把沿途各郡府、州府都跑了一遍,捐輸不少,這才換到通行令,一張便要數萬錢啊。”

劉長點點頭:“哎,都不容易。這一趟下來,先別說賺多賺少,這一層層盤剝下來,口袋裏就剩不了幾個子兒了。”

“船家大伯,這話咱們還是不要多說。”小公子雖然年輕,但行事端的是穩重,“州府捐輸,也是物有所用。時下朝廷要輸送課稅,諸多貨品又要入京,先不說河道維護、疏通,那些在江邊遊**的流匪,官府就少不得要出力清繳。各有各的難處嘛。況且當年陸中書初建漕運,我家也出資頗多,各州府也多幫助我們通商各地,境況已經比幾年前好很多了。”

“是是是。”劉長連連點頭,旋即命人為大家布菜斟酒,悄無聲息地轉了話題。

天黑後,大船行至新平,水道也變得擁堵起來。他們的船頗大,連忙被幾個身穿官服的人引到一個水位較深的渡口停靠。火把下,小公子帶人下了船,將準備好的一份份錢帛奉送給了這些在堰埭執勤的官吏。

“區區錢帛,不成敬意。”小公子拱了拱手,“請諸位笑納。”

為首的官吏打開包裹瞥了一眼,似是對數目頗為滿意,便招招手道:“你,帶上通關令跟我來,剩下的人卸貨吧。”

劉長聽罷,連忙招呼船上所有的夥計開工。渡口不遠處已有等候的騾馬,家主部曲中的幾人便去雇車,將貨品沿陸路運送到下遊渡口。然而半個時辰後,劉長卻見這位小公子滿臉頹喪地回來了。

“漕監的人看了運送明細,說今年官埭須得緊著課稅、糧食等船隻用。我們這些不屬於急需物品,要麽等一個月以後所有課稅運送完畢再過去,要麽就走陸路。”小公子和幾名隨從回來後,對劉長道,“不知船家大伯是否方便,讓船再停靠些時日,我家定會按日支付錢給大伯。”

劉長看了看幾人拿回來的包裹,官吏把錢退了回來,應該是沒有什麽商量的餘地了。劉長也直接道:“小公子,不是我成心不幫,半個月後還有一趟官府的活。這做官府的生意,我們也不好失約啊。”

“是是是。”小公子也理解船家的難處,思索片刻後道,“這樣,船家寬限幾日,容我再去和郡府通融。若實在不能過,我便直接雇車押送貨物走陸路進京。”

劉長依言應下。

然而三天之後,小公子仍然沮喪而歸。劉長大抵也知道了原因,這幾日其實除他們這艘船外,也有不少運貨的商船通過了官埭。因貨品種類不能通行,那不過是個借口,新平郡府不過是借著這片官埭,幹著查大車的生意。小公子失意而歸,想來是對方要價太高,一時間也拿不出這麽多錢來。

最終小公子不得不與船主作別,好在周圍馬車騾車不少,當即便雇下數輛車馬,將貨品裝箱,由陸路轉運。然而他並未發現在自己離開的時候,已有一群人開始悄悄跟著他。

自水道開辟之後,陸路便少有人走,比往年偏僻荒涼了許多。隴山地形又極其複雜,因此幾十裏內幾乎沒有人煙。好在此次跟隨護送的部曲就有不少,還有兩名北涼州州府派來的幾名兵尉。一行人連走了十幾裏,倒也平平安安。然而太陽落山之時,他們仍未看到可以歇腳的店家,因此不得不在野外紮營。

夜晚,小公子在部曲的圍拱下深深睡去。忽然,林間撲騰起了大量的鳥雀,隨著鳥雀四散

,不遠處的灌木叢中傳來了此起彼伏的哨聲。小公子猛然驚醒,心中隻覺不妙,連忙道:“快!快拿弓矢,找掩護!熄滅火把,近衛拔刀!”

隨著最後一聲淒厲的哨響,雜亂的馬蹄聲便自遠及近圍了過來。馬匹屬於戰時物資,絕非尋常山匪可以擁有,小公子下意識感覺到這場禍事怕是很難躲過去了。

黑暗之中,有枯草被刀劃開的沙沙聲,隨後便是一聲淒厲的慘叫,不遠處的一名護衛應聲而倒。第一個人衝進商隊後,周圍便開始亮出數支火把。商隊的人此時也看到,來者皆身著皮甲,個個挎弓持刀,身材魁梧。這些人見到被圍拱在人群之中的小主人,便大聲怪叫,揮舞著砍刀,衝了過來。

範小公子見身邊的人紛紛倒下,絕望地嘶吼一聲,揮舞著手中的佩劍撲了上來。幾名匪徒躲避不及,竟被劈頭砍倒。

“大家拚了!”小公子橫衝直撞,臉上已濺滿了鮮血,所有的希望都在這片鮮血中模糊了。然而黑暗之中,他很難看清道路,忽然腳下一絆,當即滾下了山坡。

片刻後,這片土地已無立者。

匪徒們開始將車貨重新裝載,另有幾人開始在人群中搜索生者。

“大王……饒……饒命。”一個老仆趴在地上,身上已有數道傷痕,仍在喘著粗氣。然而匪徒反手就是一刀,老人徹底沒了氣息。

滾落在山崖邊的小公子渾身吃痛,聽到山崖上淒慘的叫聲,不敢發出一點聲音。能夠沒有一絲猶豫殺害弱小生者的人,絕非善類,也非初犯。他隻能等待天亮有人發現他,救他離開。

破曉時分,不遠處的山崖出現數百嚴整的騎兵。為首的人勒馬巡視著山道,兜鏊下是一張冷漠而陰騭的臉,此人乃是新平郡守褚潭之子褚嗣。他平靜地看了看一車車財貨,道:“充入軍餉吧。死者埋了。”

褚嗣一邊察看山形,一邊道:“司州要行土斷,卻一刀坎在咱們的頭上,若非王子卿告知我家,我家也是難有準備啊。有了這些財貨,稍後運往司州,我家才能緩一口氣。”

這時,野草堆裏忽然探出一隻手:“將軍……救,救我……我是安定範家的人……”

褚嗣抬了抬下巴示意自己的親衛去看看,那親衛下馬,檢查了此人全身,將其佩劍佩刀都解了下來,這才拖到褚嗣的馬下。

“你……你是新平郡守的……”範小公子看到褚嗣的臉,立馬回憶起來了,他多與官府打交道,曾在州府見過他。

褚嗣隻是冷冷一笑,對旁邊的親衛道:“此人暗通流寇,為亂鄉裏,抓回去帶走。”

正式納采告廟之日,靖國公府前熱鬧非常。王濟以使持節、崇德衛尉身份,領宗正汝南王元漳、太常高宇初、侍中孔昱前往靖國公府宣文。

使者先送上大雁一頭,白羊一口,酒米數斛。而後使持節的王濟先宣:“皇帝谘護軍將軍、靖國公陸:渾元資始,肇經人倫,爰及夫婦,以奉天地宗廟社稷。謀於公卿,鹹以宜率由舊典。今使使持節崇德衛尉濟、宗正漳、太常宇初以禮納采。”

而陸振則在國公府正門階下答:“皇帝嘉命,為太子訪婚陋族,備數采擇。臣之女,未嫻教訓,衣履若而人。欽承舊章,肅奉典製。護軍將軍、靖國公糞土臣陸振稽首頓首,再拜承製詔。”

如此問答,都要記錄在告版上,隨後告附宗廟。

待禁中一行人離開後,靖國公府所在的坊街也歸於平靜。蒼白的日色下,一個騎馬的青年來到靖國公府門下,砰地一聲跪在了地上。

“懇請秦州刺史為小民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