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章 起事
太子大婚, 自三公至群臣,觀禮之人不在少數。而距尚書令王濟與司徒吳淼交回使持節之權,還有四個時辰。
天下之廣袤, 傾之以澄湖萬裏,挹之以危嶺千峰。隴山天險, 橫切西北, 長安上空雖暮雲收盡,銀漢無聲,但新平郡卻已寒風朔雪, 暗度千山。
新平郡府門口,一輛馬車安靜地停靠著, 白底黑字“車騎將軍府”的燈籠,危危懸在車簷四角。而郡府的一間別室內, 鍾長悅披著一層厚厚的銀狐裘,內著一件窄領收袖的吳棉桂布長袍, 正襟危坐。此時別室的大門輕輕打開,寒風將束發的蟬翼紗帶狠狠掀起, 原本麵容清臒的謀士, 臉上便如覆了一層霜雪一般慘白。
一名侍衛先行入內:“郡守,人已經帶來了。”
褚潭點了點頭。旋即一名年輕人入內,身上雖然還穿著囚服, 但可以看見麵容和須發已經提前打理過。“去給範郎找一套幹淨衣服。”褚潭吩咐過後便麵向鍾長悅道,“人已在此,鍾長史是否還要查驗有無用刑傷痕啊?”
鍾長悅隻禮貌一笑:“不必。在下相信郡府的為人。”
褚潭始終沉著臉。他生生地被從新平郡擠了出去, 以世家、甚至皇權都極為認可的方式銷聲匿跡, 這對於他來說實在不算是什麽體麵的收場。不過他也清楚,陸家擺平這件事也隻能到此為止。陸家要全皇帝的顏麵, 要全世族的顏麵,還要不得罪新平本地豪族,已經十分不易,要想麵麵俱到,那是絕無可能。
目前唯一沒有擺平的就是那些受害人家。因此今日身為車騎將軍府長史的鍾長悅也親自登門,做出交涉。一是要在錢糧土地上必須給予補償,二是借機扣押的人質也要放出,三是在官埭航運的政策上,也要有所優待。而這三個問題,在他離任後,新上任的新平內史是無法解決、也不一定會出麵解決的。
鍾長悅提出的條件也算是可以接受,那就是在陽翟的土斷上不會太過為難褚家。此次,褚潭已經不期望再有什麽政治前途,中樞目前沒有問罪下來,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褚潭不自然地笑了笑:“既如此,那麽鍾長史答應的事情,請不要爽約。雪夜難行,本該留客,隻是郡府眼下也是不靖,恕不能招待了。”
鍾長悅攜範家郎君離開後,褚潭回到內室,準備將最後一批公文處理好。然而時至深夜,有親信來報,說是尚書令送了信來,朝廷已有新平內史的人選,並同意調撥兵馬三千餘人,以鎮新平,現下已在隴山山口附近發現驍騎營盤。褚潭隻覺的奇怪,大郡事務交割怎麽可能如此倉促,心中不由得大疑。
褚潭正欲細問,卻見另一名親信入內來報:“涇水渡口褚家的貨船上,查出了大批引有‘範’字的金片,恰巧被範氏族人發現。如今範家人已將此事上報州府和朝廷,並集結部曲,打算將此事鬧開。”
“怎麽會?”褚潭皺了皺眉,“我囑咐過嗣兒,讓他將這些金片販入黑市,莫要存留……”
說到此處,褚潭聲音一頓。他雖然不知道朝廷到底發生了何事,讓新平內史這麽快就要接掌此地,但這一番動**或許和渡口發生的事是有一些關聯的。這些金片或是銷贓不及留了下來,亦有可能是被有心之人收集起來,再栽贓於他。民怨沸騰,當地豪族興兵問罪,那麽作為州府,陸家已經將財貨和人質拿到手,那麽也有理由出手,將自己徹底除去。這是要置他於死地啊。
想至此處,褚潭冷笑道:“陸沉輝設計害我,使我不能自陳於明堂之上。”又問道,“尚書令書信何在?”
親信將一封信呈上。
褚潭三兩下將信封裁開,快速地將內容瀏覽了一遍,果然與自己所思大體無差。而信的末尾則附有一句話:“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墮河而死,當奈公何!”
褚潭負氣地閉上了雙眼,道:“追回鍾長悅,無令出境。再執我手令,召集先前不願為公主請封湯沐邑的那幾家,今夜議事。”
鍾長悅乘馬車,本要前往本郡官驛,但卻忽然聽到遠處有隆隆聲響,心中隻覺不妙,旋即命人調轉馬頭,直接出城。隴山山路顛簸,又有厚厚積雪,一眾人疾行狂奔數裏,這才逃出新平郡境外。很快,車騎將軍府在各地遊弋的探信人捎來了淳化方麵得來的消息,其中便有涇水渡口範家人發現褚潭貪墨範家資產,憤而入都陳情之事。片刻後,又有褚潭在新平郡搜尋鍾、範二人,並聯合各家準備集兵自辯之事。
鍾長悅當即便明白此事已經被時局中某人利用,刻意要鬧大。畢竟褚潭貪墨,殺害豪族,這些事情發生在秦州治下,那麽陸歸作為秦州刺史,必然要過問。既然要過問,那也必須要作出處理,這是逼著陸家對褚潭動手。現在,褚潭已經對陸家極為警惕,甚至不惜集兵鞏固自身。如果陸家不給褚潭定罪,那麽褚潭在已經和陸家交惡的情況下,又能夠借機徹底清洗新平,鞏固勢位,那麽這根釘子就真的紮深了。事情走到這一步,即便是陸家不想與褚家徹底交惡,也不得不做出清殺到底的選擇。
此時,坐在他身旁的那位範小郎君忽然起身,開口道:“先前身困囹圄,多謝車騎將軍出手相救。隻是家中忠仆親朋俱亡於褚潭之手,血淚之恨,道義之痛,我家也是情不能忍,還望長史見諒。”
聽到範小郎君這一番說辭,鍾長悅不禁眉梢一揚。在他的印象中,這位範小郎君能夠逃脫一死,在囹圄中苟活至今,應該也是一個聰明人。如今見他臨危不亂,言談舉止頗有分寸,知道整個事件中,唯一一個關卡是自家不願意退縮,此時提前請罪,倒與其他豪門子弟有些不同之處。
鍾長悅聽罷笑了笑,繼而又望向這位範小郎君,言辭頗為鋒利道:“你家蒙受冤屈,便要高聲入都,求助於律法公堂。如今將受兵災之亂,卻要卑躬屈漆,哀陳於情。法理情理各執一端,似是有些不妥吧。”
其實這件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朝中有人打定主意要拿此事逼迫褚潭,那麽範家現在噤聲也已經來不及了。鍾長悅如此逼問,並不是要與範家說清是非。這位範小郎君所言,看似執之道義,可是如果州府這次默許了他這種道義,那麽也就默許了範家繞過州府,直接向朝廷陳言。範家或許對目前的交涉情況並不滿足,但這種不滿上來就大肆宣揚,幾乎與逼迫州府出兵無異。那麽日後哪家要再受了委屈,是否也要用這種方式來要挾州府出兵?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就是本土豪族對方鎮話語權的挑釁和壓迫。
聽到鍾長悅頗為鋒利的一問,這位範小郎君先是一愣,隨後才低頭道:“民事可訟,兵事不可訟。”
鍾長悅聞言也是默然一笑。如果隻是人命官司判罪,交付有司自然無妨。但如果涉及到出兵,那麽這件事十有八九會被朝廷和陸家兩方雙雙壓下來。朝廷不希望陸家借由新平進一步擴張勢力,陸家也不希望對褚潭下此死手,毀掉和皇帝關係。而這件事情最終還是要有個結果,最後的結果隻有可能是範家被兩方合力打壓。
鍾長悅重新將這位範小郎君審視了一番,能夠說出這種話,一定是一個既有決斷又有審時度勢之能的人。“請問範小郎君台甫?”
那位範小郎君立刻拱手施禮道:“草民範玄之,賤字玉衝。”
鍾長悅點了點頭:“既如此,玉衝先回家集結部眾,務必抵住新平郡隴道,我即刻前往長安,請車騎將軍歸鎮出兵。”
“草民……沒有名分。”範玄之雙目靜靜地望向鍾長悅。
鍾長悅身為長史,手下也有吏員數額,因此有一定任命之權,當即便書寫一封手令:“車騎將軍府尚需從事中郎給侍一名,你執此手令,麵見張牧初張司馬,他和你一起安排布防事宜。”
說罷,鍾長悅當即命人牽一匹馬給他,並命兩人護送,自己則乘車下隴,直赴長安。
範玄之望著在雪霧中消失的車影,握著手令,心中不乏激動。他或許今生能以一己之力,幫助家族完成從土豪到世族的躍遷。天象劇變,螻蟻將死,魚隨流水,流水要趨於大勢,而雕琢這片江山的人,亦雕琢著大勢。
長安未央宮內,太子元澈還在宮宴上與魏帝一起禮見眾臣。待酒宴過後,他還要返回東宮,與陸昭行卻扇禮。酒正酣時,見兩名內侍入內,在魏帝耳邊嘀咕了一陣。魏帝先是一愣,然而即刻微笑如常。片刻後,這則消息同樣通過周恢傳到了元澈的耳中:“新平郡褚潭興兵,車騎將軍疾反秦州,靖國公在宮外請求覲見。”
元澈眉頭微皺,走向禦座,然而禦座上的魏帝卻看他一眼,低聲道:“禮宴過後,先回東宮行夫妻禮,這件事,你不要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