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0章 黃雀
薛無鳶被接入東宮, 然而她所知道的消息並不比芙蕖多,最後還是由芙蕖將漪瀾殿內的實際情況交待明白。隨後,在長樂宮外與楊寧僵持未下的陳霆也派人送來了消息, 且這個消息同樣在司徒府得到了印證。
現下,吳淼以太保的身份集齊了營兵以及先前尚未歸隊、駐紮在上林苑的太子衛率, 準備封鎖長樂宮南門, 投書入宮,聲討逆賊,並請求太子迅速集兵, 以作應對。
長樂宮有大事發生,自此元澈與陸昭已確定王濟等人將要發動宮變。
陸昭當即跪請道:“宮苑有變, 時製詭更,殿下怎可側居別宮, 理應歸於正苑中台,居天子近畔, 協助陛下安詔各方,平叛繳逆。”
其實對於苑中各方異動, 陸昭是不知道的。首先, 陳霆不在未央宮卻在長樂宮門口與楊寧對峙,這就很令人費解。即便皇帝再不信任陸家,此時由陸家掌控的禁軍, 永遠都比秦軼、楊寧、薛琬等人,與皇帝的利益捆綁更緊密。陳霆突然被隔絕出來,是否因為此次宮變父親也有著自己的考量, 這就不得而知了。但無論如何, 她身為太子正妃,是陸家和太子捆綁的重要一環, 此時首倡大義,也能為不確定的未來做一個政治兜底。
陸昭此言一落,馮讓和吳玥也旋即下跪道:“請太子殿下移駕未央宮。”
元澈將陸昭等人扶起,此時也頗為鎮定:“孤與馮讓率兵即刻前往未央宮。吳玥,東北杜門連接畿內,更有各州軍鎮家屬,灞城門直通灞橋,你即刻領人封鎖兩門,勿使敵人流竄。”說完又對陸昭道,“昭昭,你即刻讓公主和李氏收拾些貼身衣物,你也收拾一些,帶著他們和薛二娘子隨我們先前往武庫。這幾日隻怕要委屈你們,住在那了。”
“啊……好。”陸昭一瞬間猶豫了一下,隨後應下,並前往公主和李氏的居所。
一切準備妥當,最先調動的五千名東宮衛率護衛著太子的車駕以及後麵幾輛載有女眷的馬車開向馳道。然而一行人卻被長樂宮北門外陳霆的軍隊擋住了去路。
顯然,陳霆奉皇帝的詔令,還在和楊寧對峙。盡管陳霆一派人回未央宮無數次,說楊寧嚴守長樂宮門,不肯開門,希望皇帝能夠下詔讓他們從武庫借用破門器械,衝入宮城。然而這些請求卻隻得到了一個回答,那就是繼續對峙。換言之,皇帝既不想讓他回到未央宮,也不想讓他進入長樂宮。
陳霆的政治嗅覺一向敏銳,此時他已經隱隱意識到,不光是長樂宮出了大事,皇帝也開始排抑他這支力量。隻不過他尚不清楚,皇帝排抑的究竟是他本人還是他所代表的陸家。可他現在也不能親自回宮確認,且不說違反皇命是大罪,一旦長樂宮皇後出了事,他也難逃首責。
這種情況下,身為禁軍將領,卻仍未獲得使用武庫的授權,皇帝表達的態度也就格外曖昧不明。這件事落在陳霆和元澈二人眼裏,不光陳霆心裏猶有疑懼,元澈也不得不有所戒備。此時兩軍相遇,雖然表麵上相安無事,但已有一絲火藥味,而在車內冷眼旁觀的陸昭也感受到了。
“不如我去看看吧。”陸昭對同坐在車內的元澈道。
元澈第一次心裏有些猶豫,他不是害怕陸昭沒有能力將兩方勸和,而是害怕陸昭一去不複返。在這樣一個極度敏感的時局,無論是陸家授意陳霆將陸昭帶走,還是陸昭自己選擇離開,帶來的結果都是他無法承受的。然而時間也在一點一滴的流逝,他不知道未央宮內有怎樣的風雲攪動,他必須盡快到達那裏,這是他所要承擔的責任。
“好。”元澈的聲音似乎在低低地顫抖了一下。
車裏,兩隻相握的手漸漸分開了,那個曾經十指相交手掌緊扣的形狀也改變了。
陸昭來到陳霆麵前的時候,陳霆也是驚訝萬分。
“你們在此處對峙多久了?楊寧有何說辭?”陸昭問道。
陳霆道:“已近一個時辰,楊寧隻是固守不出,並未說一言。”
陸昭的目光有些黯然,對方一個字也不肯說,恰恰說明皇後的情況已經不容樂觀。陸昭道:“左衛將軍先暫退逍遙園吧,太子殿下的軍隊是一定要到未央宮的。待太子軍隊過去,將軍再執行公務也未嚐不可。”
此時陳霆也就不再晦言,直接道:“那請太子妃隨臣一道,前往逍遙園暫避。”
皇帝既然沒有對陸家全然交付信任,那麽陸家也不會隨隨便便將女兒押注東宮了。
“我不能夠隨將軍走,一旦我隨將軍離開,不光將軍再無前途可言,陸家與太子的關係也會更加惡化。但我也不會跟著東宮眷屬一起入避武庫。”陸昭說完,輕輕從袖內亮出一物,隨後又很快地收了起來,“請左衛將軍派幾人護送我去未央宮鍾樓吧。”
陳霆一瞬間驚愕萬分,旋即低頭對陸昭道:“末將謹遵太子妃吩咐。”
陸昭回到太子衛率的隊列前,正要向馮讓說明,然而馮讓卻道:“殿下剛剛說了,太子妃需要做什麽便去做吧。”
陸昭正驚訝於元澈的態度,然而宮城外忽然傳來了一陣沉悶悠長號角聲,繼而太子的軍隊連同陳霆的右衛將軍部都為之嘩然。這號角之聲乃是三輔地區發生兵禍時,向長安城層層傳遞,以作警示宮廷之用。
與此同時,宣室殿內的魏帝也下意識地從禦座上驚跳起來,似乎這早已成為一種本能的反應。他一把抱住劉炳的手臂道:“又是誰?這次又是誰!”
劉炳連忙扶住皇帝道:“陛下稍安,臣這就去派人打探。”
然而魏帝忽然又清醒了一般,道:“是了,是褚潭。朕已有安排……已有安排。”說完又重新坐回到禦座上,從小托盤裏拿出第二支卷軸,“太子差不多要過來了,讓他在未央宮外聽詔。”
長長的號角聲結束後,長安成一度陷入死寂。在安頓好妹妹、李氏與薛無鳶後,元澈亦未料到自己被攔在了未央宮門外。皇帝下詔,命他督中外諸軍事,控扼宮城各個城門。京兆尹盧霑接掌護軍府餘部,連同京兆府府兵,駐守長安內城,徹底放棄外郭城。
元澈覺得這份詔令也太過蹊蹺。假設逆賊已經控製了未央宮,那麽就不會命他督中外諸軍事,也不會讓他的嫡係盧霑來接掌整個長安城的城防。但如果這份詔命真的是皇帝所書,那麽在確定有人謀逆,將有宮闈之禍時,除了給自己加督中外諸軍事,還應該給自己加錄尚書事,以確保完全。可是這一點,詔書上竟然提都未提。元澈看著這封皇帝印璽和中書印俱全的詔令,當即下令道:“速傳中書監、中書令從大司馬門入宮。”
然而片刻後,親隨傳來消息。中書監王嶠已在宮中,馮諫已派人去請中書令了。另外靖國公陸振奉詔入宮討逆,且手裏拿的也是皇帝印璽和中書印俱全的詔書,另有皇帝調兵的虎符和直通內宮的通行牌。馮諫已經放人入內了。
元澈手握詔書,飛快地思索著,皇帝所有的布局在他看來似乎都不和常理。在他看來,未央宮此時已經和一座空殼無異,似乎誰都能夠入駐,但隻有他不能入駐。但如果將視角切換至皇帝本人,切換到一個父親的角度,他似乎明白了什麽。
“快去將太子妃帶過來!”元澈疾聲道,“不管她要幹什麽,都要阻止她。未央宮處繼續投書,孤要入宮覲見父皇。”
然而此時鍾聲已經響徹整個宮宇。
皇後靜靜躺在血泊之中,華麗的章服被鮮血染紅,繼而在每個人驚恐的眼神中逐漸變為夢魘一般的黑色。那雙直直望向西北方的雙眼如同詛咒一般,將大殿內的所有人裹挾其中。
宮人們在尖叫著四處逃竄。
王濟不禁回過神——他們到底幹了些什麽!
“封鎖宮苑,快。”王濟下令,竭盡所能地控製住混亂的局麵,而薛琬早已癱坐在地上。
“起來!快起來!”王濟抽出宿衛的一把佩劍,指向癱坐在地上的薛琬。此時他已經不能夠阻止宿衛向楊寧傳遞消息了,當楊寧知道後,又會做出何種選擇,誰也不能夠預料。
薛琬從地上狼狽地爬了起來。王濟已經漸漸恢複了理智,下令道:“速取白衣白帛和玉席,為皇後裝殮。”
王濟和薛琬呆呆佇立在原地,皇後死在這裏,確切的說是被他們逼死在了這裏。這裏所有的宿衛和宮人都能夠見證,更何況這些宿衛是楊寧的人。不管此次他們是否事成,逼死皇後的罪名注定洗刷不掉了。這個消息一旦傳出宮外,他們的行動不僅不能假以大義,反而會成為眾人圍攻的對象。
想要捂住這個消息,首先要能夠以皇後的名義出詔,下令楊寧嚴守宮門。事已至此,他們隻能先用這個方法將楊寧裹挾進來了。
“速去找皇後金寶。”王濟在長樂宮宿衛中還有些根底,因此下令道。
然而時間過了許久,近百名宿衛將皇後居所翻了個底朝天,皇後冊封的詔書都找到了,卻根本沒有發現印璽。
“既如此,我等必須速出,先行調遣軍隊入宮。司徒那裏,我會親自拜謁,向他陳明楊寧迫害皇後一事。”王濟兩眼泛著陰冷的光芒,語調艱澀。他終於體會到了什麽叫做墮入窮途,必須要以最卑劣的陰謀作以掙紮。如今,他們所挾持的所有大義,所有權利,都隨著薛氏和皇後的相繼而死煙消雲散。
死亡的喪鍾傳至長樂宮,這是來自外界最嚴厲的逼問。
螳螂捕蟬,他已經無法將殺戮的鐮刀抽回,而黃雀的身形已經慢慢顯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