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346章 枯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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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城外, 關隴世族之間的內部清洗已經令人瞠目咋舌。一連五日,攻伐不斷,大量的鄉賢、豪強係入州府, 涉及時政者,當即抓捕入詔獄。如今廷尉獄已滿, 朝廷不得不開放一些原本已經廢棄的獄所。如此大肆抓捕時流, 朝野上下自然滋生出諸多恐慌與不滿。

魏鈺庭作為出身寒門的中書令,本身並沒有壓製群情主持局麵的能力。所以大部分人都相繼拜訪吳家,或投書司徒府, 希望身為太保兼司徒的吳淼出麵,稍作遏製。

吳淼的做法也十分直接, 增派兵馬駐守各個府衙,並令光祿勳韋寬直接限製每日朝覲的人數, 所有投書必須上報禦前。至於長安城內,吳淼則讓兒子吳玥先出讓一部分內宮禁衛權, 調撥一部分兵力,在長安城內協助盧霑。這樣適時的表態, 讓元澈十分滿意, 因此也在吳玥領兵出宮後,召見了吳淼。

吳淼雖然身為太保,但本身仍肩負著宮禁部分防務, 因此也是甲胄在身。不過此次覲見並沒有什麽杈禮,新任太常元漳作為皇室醜聞的保密人,自然知道什麽時候該裝糊塗。甚至元漳還在奏疏上寫明, 杈禮原本是漢朝舊製, 自前朝便被廢除,本朝也沒有沿用。

時下, 元澈也知道吳家對於時局的作用,不過對於吳淼願意親自為陸昭作證,內心也頗感微妙,因此,這一次麵見吳淼也是想要敘一敘君臣之情,加深一下彼此的關係。

入殿之後,吳淼先拱手下拜,道:“臣身為三公,本應撫拾眾意,采納群情,卻使朝廷台閣為流言所擾,府衙諸公為時流所困,實在慚愧萬分,特向陛下請罪。”

“吳公請起。”元澈一身素服,親自從禦座走了下來,扶起吳淼。待劉炳侍奉吳淼入座,元澈方才開口道,“相較於去年內宮兵變,前年的崔諒之禍,這些噪嘩亂聲不過浮塵耳。公素有匡正濟時之才,輔佐三朝,謀定大事,朕如今能持喪守孝,實乃仰賴吳公。”

安撫完吳淼後,元澈重歸禦座,旋即展開正題道:“其實

近日以來,朕也有所思,徐寧為廷尉正審理弑君一案,是否行事太過剛厲?畢竟近期以事係獄者甚眾,如此一來,不知台省和司徒府日常政務上是否有壓力?”

吳淼道:“回陛下,臣以為陛下任用徐寧,並無不妥。金針巧利,卻不能軋棉。重錘大工,卻不能紋繡。銳器銳用,鈍器鈍用即可。至於台省行政,雖然一時頗有壓力,但也能由此讓不得時者多加曆練。天下人才濟濟,所謂時流不過是花海一隅。高祖立國,誅殺多少名臣,漢祚依然不衰。三國混戰,逝去多少英傑,魏晉依舊得立。花朵春夏而榮,寒冬而枯,來年蓬發,又是一春,又怎因一地落英而遏日升月落,四季輪回。”

聽到吳淼如此說,元澈才稍稍放心了下來,又對吳淼道:“令公子前為太子衛率,如今領兵在外,也不宜無官身太久,朕便封他為護軍將軍,與盧霑一起整頓京畿。”

“臣替犬子謝恩。”吳淼再度跪倒。

元澈讓吳淼起身後,旋即打開一份卷宗,道:“關於臘月二十五那一晚的事,朕也有個問題,想當麵問一問太保。”

吳淼道:“陛下但問無妨,臣必知無不答。”

元澈道:“那天晚上,太子妃前往司徒府,穿的是什麽衣服?”

吳淼道:“回陛下,那日晚上太子妃穿的是一件緗黃色的衣裙。”

“這就不對了。”元澈笑著道,“內侍劉達的口供,太子妃當日和他調換了衣服,所以穿的應該是內侍的衣服。”

元澈話音剛落,一旁的劉炳當即跪倒道:“奴婢罪該萬死,奴婢不該隱瞞陛下。”

元澈早就知道劉炳在此事上必然知道許多內情,因此也並不十分憤怒,隻是嚴肅道:“從實招來吧。”

劉炳磕了三個響頭,旋即道:“其實那日太子妃找過奴婢,讓奴婢帶她去見……去見國公一麵。但那日奴婢實在不能……也不敢。那天晚上下雹子,太子妃身上都淋濕了,奴婢怕太子妃落病,就把她帶進後殿,讓她撿了身宮人的舊衣,然後就讓護軍府的人帶她走了。”

“那帶血的內侍衣物又是怎麽一回事。”元澈的眉頭鎖死了。

“是奴婢的。”劉炳道,“那天杈禮過後,奴婢的衣服就……”說道這裏,劉炳忽然猛扇了自己兩巴掌,“奴婢該死,奴婢該死,沒有杈禮,沒有杈禮。”

元澈一腳踩進了荊棘叢裏,所有無法還原的地方,這些人都用國公之死這個不能公之於眾的內情給遮掩過去了。

“那為什麽那麽多侍衛看到有人穿朱紅色的衣服從宣室殿出來?”元澈的手指敲了敲桌子上的案卷,“這些人說得總不該全是假的吧。朕記得永寧殿之亂後,父皇就再也沒有任用過宮女。”

劉炳思索片刻,道:“陛下,宣室殿當日,的確沒有宮女。隻是那日雨大,興許朝臣們看錯了對方是男是女。朝臣們的四季時服雖然沒有到穿朱的時候,但是士大夫常服可用朱、武將著武弁,衣飾也多用朱紅色。”

這一番話就近似於耍賴了。此時吳淼開口了:“陛下,其實當日見到太子妃的也不止劉正監一人。東垣公主和一名小內侍也見到了,且是在臣見到太子妃之前見到的。”

元澈忽然之間安靜下來了,沉默良久後,道:“那便宣東垣公主入覲,就說朕有話要問他,還有那個小內侍。”

如今除了渤海王元洸、淄川王元湛,和先帝的幾名妃嬪,兩位公主和元漳的兒子元脩都居住在未央宮。因此沒過多久,楊真寶便領著嫣婉來到宣室殿。

嫣婉從未正式見過新君,平日元澈沒有功夫過問家中事,今天異母兄妹見麵,雙方都有些緊張。東垣公主身邊尚有楊真寶安撫,元澈這邊就隻能自己來。元澈第一次以一個成人和君王的身份和小孩子打交道。原本他想像小時候哄雁憑一樣,給嫣婉抓一把糖。但是他自己還是素服,飲食也沒有解禁,這種甜食手頭根本就沒有。

想了半天,元澈起身,從書閣裏尋來了一套素色紙箋,隨手折了一隻紙鳶,然後蹲在嫣婉的麵前,扯了扯紙鳶的頭。他原本期待紙鳶的翅膀能動一動,然而紙鳶也極不給麵子,在被扯了幾下後,更醜了。元澈隻好尷尬地笑了笑,把紙鳶直接塞到嫣婉手裏。

元澈幹脆直接對楊真寶道:“你來替朕問話吧。就問公主,臘月那天晚上,太子妃穿的是什麽顏色的衣服。”

楊真寶應了命,便伏在地上,向嫣婉道:“公主,皇帝陛下問,臘月那天晚上,太子妃穿的是什麽顏色的衣服?”

然而嫣婉隻是看了楊真寶一眼,一臉迷茫。

元澈對楊真寶道:“不必拘禮,你平日怎麽哄公主玩的,就怎麽問公主話。”

楊真寶這才叩首道:“既如此,那奴婢就失禮了。”隨後便彎下腰,麵向公主道,“嫣婉有一天晚上看到了太子妃對不對?”

嫣婉拿著紙鳶點了點頭。

楊真寶則繼續道:“嫣婉還記得太子妃衣服的顏色嗎?”

“黃色。”嫣婉不假思索地回答出來。

一時間,楊真寶、劉炳和吳淼,都長長舒了一口氣。

元澈的眉頭也稍稍舒展開來,似乎聽到了一個滿意的答案。控製這麽小的孩子參與串供的可能微乎其微,元澈想,或許陸昭果然與此事無關。

“既如此……”元澈下了最終決定,“劉炳,你先送太保回司徒府,順帶讓廷尉派人來錄一下公主的口供,讓彭廷尉親自來吧。之後你自己去領二十板子,如此重要的事,現在才來告訴朕!”

劉炳一路相送,直到出了宮門,才擦了一把汗,道:“方才真是險,萬一公主說差了,太保與奴婢隻怕都要攬禍上身啊。”

吳淼笑了笑:“怕了?”

劉炳正捂著胸口,神色狼狽道:“太保這話說的,真出了事,太保有護軍將軍撐腰,奴婢身後可什麽人都沒有了。”

吳淼笑了笑,不置可否。其實說到底,即便嫣婉公主開口說的是紅色,這件事也不會鬧大。皇帝沒有同時得罪陸家和吳家的成本,這件模棱兩可的事隻會被模棱兩可的證據掩蓋過去,兩個父親的死因,都將永遠沉沒在黑暗的曆史之中。嫣婉公主的話語唯一一個意義是,讓皇帝所相信的東西,不要破滅罷了。

然而此次吳家也是下了重注,甚至要比當年押注涼王還要多。

自上一代吳家在選擇新君一事失敗後,他便知道,軍功階層想要立於一個超然之地並不能過於主動的投靠,那樣就不值錢了。

當他和他的兒子判斷陸昭的前景更好時,並沒有表露太過強烈的意願。他知道陸家不缺方鎮,不缺兵員,整個天下都在等著她去統戰。她缺的是一個足夠信賴並能夠職掌禁軍、方鎮的心腹。他不能夠直接背叛皇室,這樣人品上就會有汙點。

但如果能在最後關頭投靠太子,並在先帝的最終清洗中存活下來,一切都洗白了。

我是朝廷的人、太子信重之人。我的能力你了解,我的出身你明白,我的兒子出身殿中尚書府,現在不過繞了一彎,重新成為最親密的盟友。

我吳家忠君愛國,有三公的官位,郡公的爵位。這種政治資源即便放眼整個魏國都極其稀缺。

直接的效忠永遠都是最廉價的,必須要兜個圈子昂起頭,才能有一份長久的君臣體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