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349章 布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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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批清洗已經告一段落, 其餘人的議罪大多就是走一個形式。但國家目前麵臨的問題,現在已經清晰地擺在台麵上。

首先,尚書台及各部、九卿、以及大部分文吏僚屬缺額極大, 需要及時從各州郡遴選。再者,司州的亂軍四散開來, 沒有了王叡的統領, 反倒開始作亂。災民需要調撥糧食賑濟,軍戶、在籍的良民也要遣返回原籍。同樣,王叡也要迅速緝捕歸案。盡管王濟的供詞中沒有任何證據指向王叡參與到謀反之中, 但是王濟本身就是謀逆罪,子孫自然也都不能幸免。

最後, 渤海王既然已死,那麽與楚國的聯姻也就擱置了。楚國公主如今已經過江, 是否遣人送返也要再議,但朝野中不乏有聲音要求皇帝本人將楚國公主接納下來。國家需要休養生息, 沒有力氣去打一場舉國之戰。

尚書台最先做了整改,諸多曹令合並, 減為六曹, 即吏部、民部、祠部、七兵、都官、度支。以錄尚書為長官,令、仆射副之,置六尚書、二丞。

其中祠部合並了原來的祠部、儀曹, 掌宗廟祭祀禮樂製度,從九卿之一太常裏瓜分了大部分禮儀職權。而原來的太常僅剩下管理皇帝陵墓、寢廟所在縣邑,每月巡視諸陵, 並兼管太學部分事務, 算是徹底的高位虛置養老崗。祠部尚書現由侍中孔昱兼任。

民部合並了原來的左右民曹,掌民事及土木工程, 削減了司空的職事,將作大匠棄置不用,新民部尚書由原來的將作大匠陸擴繼任。

七兵尚書掌軍事樞務,主管全國軍事行政,領左右中兵、外兵,及騎兵、別兵、都兵七郎曹,掌全國兵籍、征兵、儀仗。從本質上來說,打破了一部分州刺史加兵的統治壁壘,國家對兵力會有一個更為直觀的了解。七兵尚書目前尚未置,但未來或屬宗王,或屬寒門。

而都官部職掌製定律令法製、徙隸、水利工程、舟船津梁、宮廷百官膳食等務,從廷尉處瓜分了部分權利。都部尚書由江恒擔任,隻是江恒身在司州,暫時由二丞接手部分事務。

而吏部尚書仍是蘇昀沒有變化,度支尚書由衛漸出任。

諸事悉定後,一場涉及三公、尚書、中書的禦前會議也要在晚間召開。這一次身為太尉的北海公元丕也派了特使符明安前來,一是賀新帝登基,再者匯報北境六鎮一年的情況。

“部分糧食和奏表都是未牌時分直接送到雍門,衛尚書親自簽的收訖單子。其餘的都調轉至淳化渡口,準備趁著春汛之前起運,一個月就能到司州了。”周恢一邊命人點燈,一邊向元澈做著匯報,“豫州那邊,目前還沒有消息。倒是楚國使臣先來了,陛下要今天見嗎?”

“看看今天的議程吧。豫州這個朕知道,北平亭侯想要親自過來一趟,順便押送糧草。”元澈點點頭,又問:“劉炳呢?傷還沒養好。”

周恢道:“劉正監說自己有年紀了,一時半會隻怕難行動,就把殿監的事情都交給奴婢了。”

“他倒識趣。”元澈一笑,“既然如此,你就先任著。等那件大事辦妥了,就給他調過去,他踏實你也踏實。”

周恢遠遠瞧著和眾臣一道走過來的陸昭,笑著道了一聲噯,之後趕忙命殿內司儀的掌事就位。

陰平侯王業的請罪奏表與益州遴選的官員名單一路從西南向東北,以一日百二十裏的路程飛向長安。同樣押送至京城的還有三十萬斛糧草,俱是益州世族繳納的。如今離春季決算還有一段日子,陰平侯主動提前上交籍冊,也是一種示弱。

宮燈都被點亮了,整個殿宇恍如白晝。在所有人入內之後,殿內所有的門窗都被關得牢牢的,與此同時,裝著滿滿籍冊的數十口木箱被整整齊齊地抬了上來。大殿西側此時已經設立了兩條長長的木案,由民部尚書陸擴、度支尚書衛漸一起,以及部曹下各十名文吏,對益州的錢糧狀況進行統一核算。

站在大殿東側的自上首起是太保兼司徒吳淼、司空平尚書事王嶠,隨後是百官之長、尚書台的實際掌權者錄尚書事陸昭,緊接著是孔昱、蘇昀,最後才是時任中書的魏鈺庭。如今的執政核心班底仍是以世族為主,但七兵尚書未來必是寒門當選,外加上在司州的江恒,實質上核心事權已由陸家和寒門分掌,陸家稍稍占優。

很快,宮殿裏響起了“劈裏啪啦”算盤撥珠的連天價響。這些文吏都是新選拔出來的,籍冊由一名侍郎來念,與此同時,文吏們的左手不間斷地撥打著算珠,並在每一核算階段用行楷記下賬目。

望著這些能夠迅速上手的得力文員,元澈對吳淼道:“果然如太保所言,天下良材遠未之盡。”

片刻後,賬目陸陸續續算了出來,民部尚書陸擴拿過賬目交給了皇帝。元澈看了看,道:“三十萬斛糧草再加上豫州的四十萬斛糧草,賑濟司州,補充關隴,倒是足夠。益州遴選的人名單有多少?”

吳淼道:“一共有十二人,按照各州的人口權重,此次中樞可錄四人。”

元澈隻是點點頭,不作過多評價。其實即便漢中王氏的中堅力量已經倒台,但是根植在鄉裏的根基還沒有削弱。按理說,王業本不必主動請辭益州刺史,可是隨著王濟等人在中樞權力上的倒塌,地方上王業這個益州刺史也難以再對其他世家加以羈縻。索性這些人日後都要入朝的,與其到時候針鋒相對,倒不如早早退下來,安享晚年。

但這並不能解決益州本身的問題。益州作為長安門戶,入蜀咽喉,對當下的長安政權仍是一個極大的不穩定因素,且兵員構成也極其複雜。益州的問題不解決,就隻能涼州不解甲,中原不釋鞍,隨之而來的將是持續數年的高額軍費支出。

魏鈺庭此時看出了元澈的想法,小心翼翼道:“薑太傅這幾日病重,朝議隻怕都不能來了,陛下可要下詔慰問薑公?”

如今朝廷上三公太保、太師、太傅已經滿員,如果想把王業按在上三公的位置上榮養起來,就得先擠走一個。薑紹已然年高,如今又病重,按理來說朝廷下詔撫慰,增個封號都是常態,為的就是讓老臣體體麵麵走人。可這個節骨眼上要真的下詔,就有點像催命,觀感欠佳。

元澈一時間尷尬住了,他畢竟不能說不去慰問。

這個時候陸昭開口了,卻沒有接著薑紹的問題談下去,而是重新回到益州的問題上。“益州世族林立,武豪眾多,這新的益州刺史必然要持節掌兵,知曉政事,若要說合適的人選,臣以為北涼州刺史鄧鈞最為合適。隻是如今鄧將軍為國收複失土,一時半會也難再回來。但若讓陰平侯繼續執掌益州,隻怕未必能夠有效節製這些豪強,反要被這些人挾吃,繼而倒逼中樞,謀取權位。”

“不過對於是否要召回陰平侯,臣以為倒不必如此。益州畢竟國之門戶,江水上流咽喉,一旦益州發聲動**,荊江也將難安,如今宜應維.穩。征南將軍府與益州刺史府派係紛雜,既有南夷之首,又有西僰之長,即便身在行伍之內,也是桀驁難馴,一旦矢誌作亂,西南危矣。依臣之間不若稍作調動,令南涼州刺史彭通任益州刺史,原益州刺史王業任南涼州刺史。”

此時,所有的核算都完成了,殿內恢複了以往的安靜。

“繼續說。”元澈抬了抬手道。

陸昭拱了拱手:“長安近畿諸多突變,時如驚濤暴駭,騰踴澎湃,然而益州諸郡卻波瀾未起。這其中固然有陰平侯忠誠之心、南涼州刺史強據之力,但亦如湖泊脫於江海,瀛洲離於神陸。若使陰平侯再居益州或離益州過遠,新刺史單槍匹馬馳入益州,都會如高堰據流,亂石排浪,使益州疏遠更甚。”

“使陰平侯出任南涼州刺史,去其軍權,隨是單車,卻可在南涼州樞紐調管錢糧,其人望也足以輻及益州。彭通可出任益州刺史持節督軍事,酌情加將軍號。彭通本不乏兵事經驗,即便當地豪族、蠻夷部落不安,南涼州本土也足以提供助力讓彭通平事。至於各郡縣府,可複擢劉莊並中樞使臣出任。此次中樞遴選,也可增選兩至三人,使時流鄉賢入朝任事。如此益州民聲可達天聽,中樞亦有方法對益州加以羈縻。況且本地人不能出任本地刺史是定例,原先的任選也是有它因考量,如今宜按故製。”

元澈聽罷也極認真地思考起來。其實相比於陸家,陸振的死亡和陸歸的居喪導致的權力空窗,寒門的人才斷檔問題更大。讓王業出任南涼州刺史無疑是合適的,王業年老,幾年後必然要告老歸鄉,朝廷必然也不會作任何挽留。陸昭提供給自己的條件,本質上是用南北涼州俱入鄧鈞之手,來換未來彭家在益州的軍功。涼州作為西北藩籬,也是皇權所需要的,但這樣也同樣意味著鄧鈞政治上未來注定會比彭通黯淡許多。

元澈望向陸昭:“既然如此,是否也可以奪情起複丹陽郡公,使其出鎮益州?”

陸昭先是一愣,幾乎不假思索道:“家父家母俱亡,兄弟已有奪情起複者,丹陽郡公身為世子,承襲爵位,理應恪盡孝道。況且兄長仍與公主有婚約在前,居喪三年後,仍需與公主完婚,若出鎮益州,隻怕年時未久又要返回,於大局隻怕百害而無一利。”

陸昭明白,如今秦州、荊州、司州揚州陸家都已有經營,若兄長出鎮益州,中樞與強鎮便盡為陸家掌控,權勢之大哪怕當年賀家、曾經的漢中王氏和現在的陳留王氏都無法比擬。所謂亢龍有悔,既成亢勢,不宜再過多進望,應先鞏固當下。先前自家清洗關隴,必然已經引起時流不滿,借著三年的居喪期,陸家要做的是撫平這些不滿,而不是加重這些怨望。在沒有任何大一統的實力之前,任何野心的流露,任何破綻的暴露,甚至任何疲態的顯露,都會引起各方猛烈的攻擊,並且陷入新一輪殺戮之中。

燈影下,元澈的目光似是動了動,隻道:“卿所言有理。既如此那便依此議,讓彭通出任益州刺史。”

隨後,眾人便將益州人選及政策細則稍作討論。已近酉時,元澈便暫停議事,命人送上夜宵。眾人不緊不慢地用著,待內侍收碗筷時,元澈發現陸昭麵前的肴饌並沒怎麽動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