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351章 隱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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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續數月的動亂終於消弭, 三輔雖然殘破,但時值春耕,仍不乏在鄉野看到男男女女在田野間勞作。大批豪強在此動亂中被清洗出去, 因此雍州也在魏鈺庭等人的主持下施行了一次土斷。部分司州籍的流民可根據自己的意願在雍州安家,新的民宅、水碓等由朝廷組織災民以工代賑, 隨後按照戶口配給土地。

國力的傷口會通過百姓的代代繁衍而彌合, 但世風的黯淡則需教化力挽狂瀾。先皇崩殂,新帝繼位,中間是無數個大事件以及關鍵人物的穿插。史官需作定論, 以明統序,刻碑著說, 勿使不實流言大行於事,以惑視聽。

魏國史官體係可分為兩部分, 一部分由宮中女史記錄,帝後言行、起居。另一部分則是原歸於集書省、秘書省下的起居注令史及大著作、著作郎, 現在都歸於中書省下。

國史修撰工作量極大,起居注令史下設有楷書手、典書, 主要負責謄抄和整理書籍。史館有專門駐守的亭長, 目的乃是阻攔本朝皇帝幹涉修史,另外還有掌固的雜役、裝裱匠、熟紙匠。

雖然皇帝本人禁止觀覽本朝史官修史,但是館中記錄卻可以供部分官員借閱。其中可以借閱的除了已經修訂好的史書, 還有實錄。如今雖然已到了寒門把持中書省的時代,但是這些日積月累的史料世家大族手裏仍有諸多備份,許多東西注定會流傳在外, 不可追回。

魏鈺庭等人也算手快, 在京畿安定後,便以建築老舊需要修葺為由, 封鎖了史館。但此前仍有不下十家官員借閱出國史和實錄,用於謄抄,至今仍有未歸還的部分。

元澈聽魏鈺庭講起館中浩浩然的千書萬卷,一時也覺得頭痛,遂道:“既如此,那就先修去歲涉及先皇、先皇後陸氏的部分,務必全先皇仁德之名。”

先將這部分蓋棺定論,後麵便可以與這些文官討論皇帝諡號。為了維護政治統治,他需要給自己的父親一個美諡,這也同時意味著需要把皇帝設局謀害陸振、吳淼、王嶠、高宇初等記錄全部抹去。

魏鈺庭如今掌管中書省,許多事情著手都很方便,垂目拱手道:“回陛下,召集陸振、吳淼、王嶠、高宇初等人入宮的詔書都已在戰亂中被王濟銷毀,可為修史憑據的隻有先帝的兩份遺詔。第一封遺詔已昭布天下,第二封遺詔則在河東郡、京畿、三輔俱有宣告。隻是薛氏早以謀反定罪,先帝卻下詔原宥,其中真偽,旁人難免多有猜度。”

元澈思索一番。薛芷的事情他也有所耳聞,可謂剛烈。薛芹、薛琰其實於大義上來講,對於國家也並無虧欠。尤其是薛芹臨死前斷腕,羅文玉入宮叩請,以誓定王濟等人之罪,也頗見家門悍烈之風。因此,對於薛家,他其實分的比較開。

良久後,元澈道:“薛家諸多事跡,或有壯烈以全節,或有隱忍而酬誌,不宜與逆跡混論。且這些女子行事言論,即便當朝諸多丈夫也多有不及。此處中書不妨稍加擇選,修辭成書,以感召世人。筆直如尺,可量寸金。溫熱若湯,能愈百疾。由此當知,世有尺度,亦有溫度。”

“陛下英明。”魏鈺庭躬身道,“既如此,陸氏的部分也就可以修定了。”說完魏鈺庭將手中厚厚的一摞奏疏交給了周恢。

“中書辛苦。”隨後,元澈開始閱覽這些奏疏。魏鈺庭明麵上自然不能把修的國史堂而皇之的拿到禦前,因此也是和書童連夜抄趕,一並寫入奏疏中,供皇帝閱覽。這份國史草稿對陸氏在權力過渡階段的描寫也極盡模糊,裏麵的陸振身為三公並沒有帶護軍府入內,而是在長安城外堅守,直到未央宮告破,方入宮救駕,被亂軍所殺。陸振之妻顧氏則是得知丈夫身死後,自飲鴆酒追隨於黃泉之下。至於陸振生前,都據實錄入國史,實乃忠臣之典範。

這份國史從敘述上看,已經十分完美了。史書千言,九百九十九言俱可信,不過是為了讓你那一句話的不可知、不可說。

元澈朱筆落下,剛要闔上奏疏,手指卻忽然僵住一般。他忽然重新將奏疏展開至先帝遺詔的部分。此時他明白了,他知道當初為何看這份遺詔有些古怪,王嶠的任命為何會和自己的繼位出具在一份詔書之內。這既不是什麽誤漏,也不是什麽任命新帝輔臣,而是對陸振之死的一處隱筆!

如果史書要掩蓋陸振的死亡,那就必須讓陸振死在亂軍的手裏。宮內真正的亂軍隻有薛琬和王濟,宮外的亂軍是褚潭。舞陽侯一直在與自己爭奪連通上林苑的西門,史書不能讓陸振突兀的出現在這裏。如果是褚潭殺的陸振,那麽盧霑代替陸振執掌護軍府,陸振就必然是以司空身份領兵作戰。可是在褚潭抵達之前,先帝已死,出具了這份遺詔。遺詔上寫明封王嶠為司空,那麽說明當時的陸振已經不是司空了。這就對不上了。

如果是王濟殺的陸振,那麽陸振就是死在了長樂宮。但是在事後大規模審理宿衛的時候,長樂宮宿衛並沒有提出任何王濟誅殺三公的罪證,甚至大量證詞都指向陸振被調遣入宮這一事實。

如果要證明薛琬殺了陸振,史官首先就要與吳家和陳留王家同時達成一致,禁止兩家日後披露其中的細節。況且按照遺詔中封王嶠為司空,那麽皇帝必然已經知曉陸振已被薛琬所殺。既然知道,那麽由於陸歸作為唯一一支拱衛京師的強悍力量,皇帝就不可能下詔原諒薛家。

現在,無論是封王嶠為司空的詔書還是追封薛芷的詔書,都已經昭告於眾。即便國史對此有所更改,那麽承詔的州府、郡府、縣府,它們所存留的副本都要銷毀更改。世族手中抄錄的州、郡、縣誌以及宮中實錄也都要勒令更改,而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陸昭的公署裏,彭耽書送來了關於土斷法施行過程中,各地涉及鄉鬥、侵占田畝等案卷,陸昭獨占一間大屋子,此時周圍也沒有人,彭耽書就像尋常在家時一樣,靠著陸昭一坐。

陸昭一邊看彭耽書帶過來的案卷一邊連連歎道:“嘖嘖,我看你和江恒都是投錯了胎。你這副鐵麵無私,決斷如流的樣子十足十是寒門翹楚的做派。江恒那副綿裏藏針的溫和勁兒倒像是益州刺史隴右世家**出來的親閨女。”

彭耽書也不反駁,抿嘴一笑,另一隻手輕輕點了一下陸昭的小腹:“什麽時候的事?”

陸昭繼續看著案卷:“還能是什麽時候。嫁進宮才三天,新姑爺還沒陪我回門,就出了這檔子事。想其他時間抽空,也不夠啊。”

“也不臊得慌。”彭耽書笑著用手點了點陸昭的腦門,“那你可想好了,要生下來?”

這的確是值得深思的,目前兄長居喪,陸家其他人雖然都已奪情起複,但也不宜鬧得動靜太大。她身為新帝發妻,有孕自然是天大的事情,也事關國儲。隻是時局未定,如果寒門有心要皇帝奉行立子殺母的家法,那些在王濟、薛琬之事上受到連累的世族未必不會群起而攻之,殺她而後快。現在國家疲敝成這個樣子,雖然元澈的兵馬也有不少,但畢竟憑空變不出糧草。錢糧的統籌絕對不是一個皇帝一決而成的事,齊民編戶、稅收和政策落地,靠的都是龐大的官僚架構。如果對方逼得太緊,那麽皇帝是否就要讓步?

陸昭隻能承認這個孩子來的不是時候,如果能晚幾年,等陸家將內部矛盾都撫平,國家的政策能夠落實到位,那麽憑借陸家和皇帝的實力,廢掉立子殺母這個家法並不困難。

再者就是後宮問題,傳統理念裏,皇帝自然要有其他妃嬪,延綿子嗣,以固皇統。現在冊封還沒有落在後宮上,並不意味著以後也不會有。楚國公主的問題,皇帝與其他方鎮的羈縻,婚姻都是節約成本且最直接有效的方式。在茫茫的深宮裏,永遠都有更美麗的□□,等待被付予權力的意義。

彭耽書知道,這些道理不用自己說,陸昭也會知道。

“我打算想辦法把孩子生下來。”陸昭鄭重地放下了案卷,目光中躊躇滿誌,“以子邀權,以子邀情,這些都不需要。但這個生命既然已經到來……”陸昭忽然輕輕的撫摸起小腹,“耽書你看,你和你乾女兒之間,就隔著一層單衣。”

“你都這麽說了,那我這個乾娘的禮物也注定賴不掉了。”彭耽書聞言,也忍不住伸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青色纖薄的早春衣料,柔柔地貼著陸昭極瘦的腰身,那裏平坦得簡直不像有生命在伏動。彭耽書望著陸昭,明白她早已下定了決心。

“還是女兒好,生女兒!”彭耽書滿心歡喜地許著願。

“對了,你怎麽知道這件事的?”陸昭道,“元澈有跟你說?”

彭耽書擠了她胳膊一下:“君王名諱就這麽叫,虧得廷尉是我。”隨後又道,“是皇帝私下告訴我的,不過我看陛下今天好像不大高興。我怕有事,特地打聽了,好像是為了修史的事。”

“哦,是這件事。”陸昭了然了,卻並沒有說什麽。史書千言,九百九十九言俱可信,不過是為了讓你那一句話的不可知、不可說。而通常世家掌握著這不可知、不可說的定義權力,因此可以決定整個天下的意識走向。現在這個權力,由她掌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