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355章 私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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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上的交談不過是兩國通使的第一步, 對於商談的具體細則則會交給臣僚們時下商討。在接下來幾天的會議中,元澈本人就不再出席了,商談事宜全權交給尚書台和司徒府。作為皇帝, 元澈要做的是撐住門麵、定調子、拍板,還有就是配合宗正和司空籌備手鑄金人儀式。

所謂手鑄金人儀式乃是拓跋鮮卑世族選拔皇後傳統的選立程序, 金也非真金, 而是將銅汁灌入模具。這一步驟看似簡單,但是前前後後整個過程涉及近千餘人,一旦一個步驟出了問題, 手鑄金人便告失敗。其中涉及宗正卿下執掌禮器者數百人,少府監掌管薪火、銅、油等雜物者百人。另外鑄造工匠、打造模具、注入銅水的工具好壞, 甚至作為輔助侍奉在側的內侍和宮女,都不能有一處疏漏。

不過相比於之前的幾任皇後, 陸昭的優勢可謂甚大。宗正的元漳、祠部的孔昱都是陸昭親信,也是元澈在西北行台時期就有過合作的朝臣, 彼此都知道這一次手鑄金人的背後意味著怎樣的利益布局。因此,這些人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對自己掌轄的各部做了極為嚴格的篩選, 務必在人事上沒有錯漏。

此外,保證手鑄金人儀式能夠成功的關鍵就是多練。晚間的大殿內,七八個模具陳列在與手鑄金人儀台高度等同的桌子上。背後則是幾十名宮人和內侍, 按照與儀式相同的程序奉上燒好的銅汁和各式各樣的工具。陸昭則與幾名女史一同練習澆鑄,餘者負責記錄澆鑄的結果,燒製銅汁的時間, 等待冷卻的時間。

“冷卻時間過長, 則模具拆不開。過短,則銅汁沒有完全凝固, 拆開模具銅像就塌了。”周恢總結著宮人們的記錄,“按照記錄來看,等待半柱香的時間就夠了。但是儀式的時間是在三月,天氣要暖和許多,到時候照著半柱香的時間再練一練,也就無妨了。”

元澈攬過陸昭手臂,先扶她坐下,隨後翻看這些手鑄金人的記錄,按照一次次總結來調整步驟,成功率已經很高了。

洛陽大行台一事確立,陳念川與張懿就免不了要在陸昭的官署多作叨擾。如今兩國可以敲定的事僅有兩項,魏國將要在江水下遊開設部分通商口岸,用以接納楚國販賣的糧草等物資。同樣魏國也同意為楚國提供一些馬匹,具體數額則要看楚國能夠提供的糧草斛數。不過魏國的要求卻有些霸道,要求進派一些魏國官員在港口設卡,並有令史常駐楚國。畢竟馬匹是戰略物資,魏國僅有意賣給楚國,不希望流入別的國家。

蔡維庸首先就不同意,雙方便僵持下來。

晚間,元澈來到陸昭殿中陪伴。他雖不與陸昭同房,但臨走之前也要替她看顧一二。孕期體熱,陸昭這裏晚間已不燒地龍,屋內也不用炭盆,睡前元澈則盯著陸昭喝完一盞牛乳。

“蔡維庸是楚國軍閥,女兒嫁給了楚王世子,許多事情不好通融。”牛乳太燙,陸昭幹脆先放在一邊,“倒是張懿最好說話,在商言商,陳念川次之。”

“那這幾天就把他們暫時分開談。你去見張懿和陳念川,蔡維庸就交給我。”元澈一舀一舀地替陸昭吹著牛乳,待不燙了才遞給她,看著她喝了。

“太醫算過了,生產日期在十月前後。”元澈用帕子替陸昭揩去了嘴角的牛乳浮沫,“到時候你就安心在洛陽生產,我會去看你。”

長安不知道還潛伏著多少勢力,元澈也是極為擔心,這就要提到讓陸昭在洛陽建立大行台的另一個好處。首先,陸昭既為皇後,那麽所執掌的詔命便具有政治上的合法性。而整個行台的合法性是仰賴皇後的,這筆行台的履曆同樣會跟隨這些人一生。誰也不願意在自己的這段任期內出現皇後流產亦或是嬰孩夭折等惡劣事件。

如果這一胎是一個男孩,元澈就會毫不猶豫地立為儲君。行台安排的所有人,如果想和儲君建立什麽聯係,同時又保證自己的權力合法性,就隻能維護陸昭。而現在,元澈將封後和大行台等事也都告訴了楚國使者,其實也是在警告那些與陸昭不和的或是想謀求踩著陸家上位的世族。一旦陸昭出了什麽事,即便陸家在後續的政變中敗退,那麽在國力內耗的情況下,元澈就不得不聯合楚國。楚國在魏國的話語權一旦確立,這些世族也不過是為別人作嫁衣裳。

如今,對於陸昭及其孩子方方麵麵已保護到位,再加上先前利用魏明帝的故事作了輿論鋪墊,立子殺母這個家法,就可以徹底在他手裏化解。

元澈有力地握了握陸昭的手。此時他紅光浮麵,笑容裏略有羞澀,聲音卻深沉且富有彈性。濃墨一般的眉宇比平日更添了幾分威武凜然的氣概,這是將為人父的年輕人獨有的英姿。

兩日後一個晴朗的天,陸昭則以私人的名義,在京郊的莊園裏設宴,邀請陳念川和張懿出席。

陸昭有孕已經不是秘密,且手鑄金人儀式的籌備也大張旗鼓。陳念川和張懿各自帶上準備的禮物登門赴宴。宴席散後,陸昭特地將二人多留了片刻,引至莊園後的水榭觀景。

“西洲大夫和張郞都出於荊南,也算是我們南人翹楚。”陸昭旋即招了招手,兩名侍女也旋即奉上禮物,“這是造的冰雪箋,北地時流風雅,也是頗好此物。雖然與蜀箋大有不同,但也頗堪賞玩。”

陳念川與張懿雙雙接過,隻見紙箋瑩潤無比,乃是加蠟砑光而成。而再往深一層看,則有金色梅花冰裂紋路隱隱潛於一層薄紙之下,幾層重複壓至,金梅錯落,清冶瑰麗。這是造箋術中最為繁瑣的重疊烤焙之法,造價與金等同。

陳、張二人用度並不算奢侈,張懿更是識貨的,因此二人連忙躬身感謝陸昭垂青關照,甚至連稱呼都直接改成了“皇後”。

陸昭含著微笑,道:“倒也不必言謝,其實有些話,大家席上不方便說。楚商困苦,我也深知,左衛將軍陳霆乃是我故交,他弟弟陳震就在荊北。對於江表亂事,我也是略有耳聞。這世事艱難,所做所為大半都是出於不得已。你們商賈立世不易,在兩國間互有交通,都可以理解。行台方麵我多少還能做些主,可以私贈你們一些船艦,另並甲具數百。大江有流寇強盜,還需要大家一起維護,局麵安定對大家都有好處,西洲大夫說是不是?”

張懿和陳念川聽罷喜出望外。張懿自然感慨自己的放低姿態沒有白費,陳念川更多的是看到自己可以從中獲得不少好處。

“不過王命既在長安,行台方麵我也不能太過恣意,諸事擅專。”陸昭道,“這是咱們的私下之交,往楚國的明麵賬目上不可能這麽多,你們也要體諒我的難處,不要太過張揚。”

張懿激動道:“草民卑微之軀,怎敢道於外,必將皇後之善意告知商賈故友。兩國相親,實乃生民之幸啊。”

陳念川更老道些,知道這位即將執掌大行台的皇後絕對不是什麽親善之輩。自己拿了好處,洛陽行台也要效力,因此道:“我等何幸,得皇後如此關照。請皇後放心,進駐洛陽行台一事,某必會在楚王麵前爭取,以盡微薄之力。”

陸昭點了點頭,隨後又對二人道:“這是長久之利,不過我這裏還有個私下請求。我即將遠行,又在孕中,實在不希望長安有什麽大事。楚國公主,就勞煩二位送回本國吧。”

陳念川和張懿相互對望了一眼,這件事其實和他們利益牽扯也不大,確切的說,甚至是稍稍有利的。公主不能夠嫁給魏國皇帝的好處,就是加大陳念川兄妹在楚王那裏的話語權,這個好處同樣還會在陳念川作為顧問加入洛陽大行台後,更加明顯。對於出身商賈的張懿而言,好處就顯而易見了,公主的一大筆嫁妝雖然由楚王來出,但最終回落到他們頭上。公主嫁給一國之君和嫁給楚國本地世族,那花銷絕對是不一樣的。

“話雖如此……”陳念川還是有些顧慮,“其實這件事也不全取決於我等,蔡將軍那裏……”

陸昭聞言也立馬會意,笑了笑道:“我知道,蔡將軍家族勢力頗大,你們多要仰其鼻息。既然如此,此事可以再論,來日方長。”

陳、張二人看到自己奔波一天,最後竟隻得到了這句不鹹不淡的回答,又是因為蔡維庸,心裏也不是滋味,連連要把禮物退回。陸昭倒是讓他們都收下,隻說是私交,兩人這才稍安,手下禮物,準備回到行驛。

陳念川和張懿回到居所時已經很晚了,看到蔡維庸的屋子裏還亮著燈,知道對方在等著他們。兩人不由得苦笑對望了一眼,各自歎了口氣,一起邁入了那間屋子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