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372章 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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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台方才安定下來, 框架初成,司州也發生了幾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一是河東薛氏要分宗的傳言越傳越廣,以至於河東郡守苗淼上書行台請詢。

二是汲郡趙氏派部曲壓駐枋頭, 在司州和兗州之間的水路公然攪局,隻說是維修水道, 本質上就是幹一票查大車的生意, 姿態可謂強橫。兗州是陳留王氏和吳氏的地界,此番警示的對象不言而喻。兗州刺史治理當地,難免依靠王氏、吳氏的族人, 但枋頭所控製的河道,則是物流命脈, 因此夾在中間不好做,也給司州刺史府送了一封書信。

陸昭將兩封書信收好, 對龐滿兒道:“薛珪是聰明人,行台到縣裏去談, 總不好主動屈尊。薛氏分宗鬧得這樣大,這才給行台過問河東事務的機會。這幾天你再將河東郡的財稅過一過, 五日之後, 咱們就乘船去汾陰。”

至於兗州的態度,這時候隻要不鬧事,就是在幫忙了, 可見王家和吳家都有出力維持。

龐滿兒近幾年已頗通些朝堂上的人情世故,個人名望也有了積累,但和許多女官一樣, 沒有在地方參與執政的經驗, 因此對於陸昭這般親力親為有些不理解。

“可是先前行台對弘農已有武力震懾,薛珪也有意合作, 行台頒布的新法對於世族也是有益,一條政令下去,地方便應遵從辦理。”

“遵從辦理隻是態度。”陸昭道,“一條政令下達,背後的執行才是千頭萬緒。沒錯,新法是有益的,可是有益與否僅僅決定這條新法該不該實施。但一件事情該不該做,僅僅是第一個問題。做到何種程度?怎樣算是做得好?做得好功勞又該如何分?做不好誰擔首責,誰擔次責?這些又豈是一條政令就可以說清楚的?如果說不清楚,你覺得誰說的算?”

龐滿兒皺了皺眉:“那自然是行台說的算,長安說的算。”

“非也。”陸昭搖頭道,“在事情不明,條例難決的情形下,誰掌握的實情最多,誰說的算。所謂權力,就是模糊地帶的決定權。如果行台下到地方和地方談,行台可以借此了解實情,行台說的算。如果行台不和地方談,那就是地方說的算。”

龐滿兒微微張著嘴,顯然,連身為皇後的陸昭都認可這個事實,這讓她覺得分外驚詫:“可是尊卑如此,律法如此,河東薛氏若不能遵從,還有朝廷,還有廷尉。這些人就不怕觸犯律法,革職查問嗎?”

陸昭聞言,了然一笑。即便是在高度集權的開國時期,許多人都會對朝廷存在一種極大的誤解。那就是朝廷與中樞作為天下的決策者,地方政府隻是對決策的遵從者和執行者,並不會有其他角色可供扮演。

“滿兒你自幼生於深宮,宮簷之下,確實等級森嚴。你所觀察、了解的朝堂政聞,看到的一條條政令,大多已是各方博弈之後的結果,而非博弈的過程。政令出台的背後,其實早有中樞和地方征求意見、相互協商、反複修改,如若不然,政策便不可能落地。政策的背後所充斥的,永遠是協商與妥協,而非命令與執行。”

龐滿兒被說服了,然而仍不由得擔心道:“那也不必皇後親自去,就讓行台這幾位尚書親自跑一趟,也不行嗎?”

“如果僅是皇後,我倒真不必親自去。”陸昭拉龐滿兒坐到身邊,“可是作為錄行台尚書事、司州牧、假節鉞的皇後,就要親自出麵不可了。隻有我去了,才能和河東郡郡守見麵,和薛氏的族長見麵,相對而談,提出問題。如果僅僅是衛漸、江恒他們出麵,隻怕連麵都見不上。”

“有時,甚至郡守、族長都不能夠自己拿主意。太守的背後有更了解實情的曹吏,族長的背後有深紮於鄉土的族人,背後的背後更有鄉賢、鄉老、負責挨家挨戶征稅的鄉紳。沒錯,觸犯律法是會革職,不配合行台和中央的決策,也會被問罪。但就算真的將這些人全盤清除,司州這片土地的執政架構,就會頃刻癱瘓。莫說是新法,今年的賦稅都收不上來。”

此時龐滿兒是完完全全服氣的,但麵對已半露出真實的未來,也不由得目光晦暗:“先前行台已經做了這麽多準備,設立了這麽多製度,到最後卻仍要靠與地方的鬥爭去完成一條簡單的政令。我都在想,到底是行台的做法錯了?還是這些製度錯了?我們做的這些又有什麽意義?”

說完,龐滿兒抬起頭,看到陸昭驚詫的目光,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失言,忙道:“我不是在質疑皇後的決定……我……”

陸昭望向窗外,夏風穿過屋簷,遠處傳來洛陽城內大大小小廟宇的鍾聲。成千上萬的鍾聲裏,必然有些是人為敲響的,有些是被風刮響的。

“你是對的,也許我有錯,製度也有錯。”陸昭緊緊握住了龐滿兒的手,那既是安撫風浪中小船的力量,又是在巨浪麵前牢牢握住桅杆自持的力量,“這個世上,有人就有利益,有利益就有鬥爭。中樞與地方的鬥爭,也永遠無法避免。這個世上,也同樣沒有一個製度可以完全避免鬥爭。人生有百年之大限,權力有唯一之所屬,最終不過是在彼此妥協,彼此退讓之中,尋找一個‘最不錯’的製度罷了。”

“至於我們所做的意義,也不是讓權力鬥爭徹底消滅,也不是讓地方與中樞永遠服從,而是把權力關進一個合適的牢籠中,將鬥爭劃定於可控的範圍內。利益是這個世上永恒的訴求,但混亂不是。鬥爭是這個世上永恒的手段,但迫害不是。”

兩個女子,盡管身份不同,但眼裏閃過的令人發顫的熱忱,無疑有著一致的認同,並懷抱著同樣的勇氣。

龐滿兒的手也緊緊握住了陸昭的手。晚晴夕照,兩個人的雙手都泛著淡淡的金紅色。

陸昭拉著龐滿兒的手一起站起來:“去叫韋如璋也過來,咱們再一塊看看東垣縣和整個河東郡的財稅。”

片刻後,韋如璋便與龐滿兒一道過來。陸昭也早已命人將東垣縣和河東郡的財稅各謄抄了兩份,分發給兩人。“這些數目未必屬實,你們權且做個參考。”

即便是一個縣的財稅,對本土鄉眾、縣令乃至於郡守都可能產生極大的影響,錢帛之利也好,人事升遷也罷,每一個數字的後麵都有可能涉及利益方,這就產生了扭曲和隱瞞。

“有什麽發現嗎?”即便是手邊擺放著茶水,陸昭也並不在議事時引用,對待兩位女侍中都極盡鄭重。

韋如璋曾在廷尉曆練,涉及實際事務較多,也最先發現問題:“回稟皇後,去年東垣縣的財稅與支出竟與往年持平,可去年是災年。到了河東郡守這裏,財稅居然開始有了盈餘。”

“那麽為什麽呢?”陸昭笑著引導。

“應該是為了考績。”韋如璋回答道,“州府上繳的財稅,一般都會稍高於朝廷需要的財稅。而郡府上繳州府的財稅,一般也都會稍高於州府規定的,而縣又稍高於郡。上層爭取晉升,往往會多施壓,多攤派,下級為了爭取晉升,也會迎合,層層加碼,就這麽加上來了。”

忽然,韋如璋發現了問題所在:“但是去歲,司州並無一錢一糧上交朝廷。因為去歲王叡領司州,發起叛亂……”

龐滿兒此時恍然大悟:“王叡反叛,司州上繳不了錢糧,罪責都可以扣在王叡的頭上。”

“說的不錯。”陸昭道,“可這麽多錢總要有去處。會是王叡都用了嗎?即便是都用了,會用在哪裏?用多少?”

韋如璋趕緊看了龐滿兒一眼,旋即搶先答道:“按大魏稅製,地方賦稅僅上繳部分,每年地方財政預算經中樞批複後,給予一定比例的預留。就算王子卿要涸澤而漁,地方也會奮起反抗。”

韋如璋是世家出身,對於其中的門門道道也更清楚一些,“至於去處,必然是購買糧草,雇傭兵馬。王叡起兵十萬餘,即便其中有平民,也有數萬軍人。王叡向郡縣調兵,就要向郡支付一大筆錢作兵餉。可一州單單是郡國兵,也是無法達到此數目的。那麽錢還要花在打點本土世家上,讓他們出部曲。”

“如果當時你們是郡府縣府,這筆錢會花費多少?怎麽花?”陸昭緊接著追問。

這回卻是龐滿兒先反應過來:“王叡給郡的兵餉不能花,因為王叡發兵長安,勝負未定,一旦敗了,郡府縣府也要承擔責任。唯一的辦法就是先拖著,假裝沒有拿到這筆錢。左右賦稅在要年底上繳結算,兵餉就隻能在上繳後再發放。那個時候王叡是勝是敗也能見分

曉了。王叡敗了,兵戶們怕被連帶問罪,不敢向郡府縣府多要,郡府和縣府便能留下一部分,中飽私囊。”

“皇後,可不可以以此作為和郡縣、世家談判的籌碼?迫使他們執行新法?”龐滿兒靈光一閃,問道。

“不行。”陸昭溫和地否決了,“郡、縣、本土世家,打擊麵太廣。我們最好不要把事情變成問題。”

陸昭也覺得啟發得已經足夠了,直接了當道:“我們先把河東郡去年縣一級的財稅賬目認下來。東垣縣如今已是公主的封邑,已經劃分過專門供養公主戶籍,東垣縣令今年的考績也會與郡府脫鉤。我們先去東垣縣,和他們打打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