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374章 穩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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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邊都各自停下, 兵尉走了過去,見騎驢的一個人來,另外是一眾人有兵有馬, 便先走到陸昭這邊。

“哪裏來的?幹什麽來的?”

吳玥先施了一禮道:“我們從東垣縣裏來,聽聞今年的稅賦要按照新法交, 我家主人家產在東垣、汾陰都有, 想來郡府確認一下入籍的戶數和田畝數。”

那兵尉心不在焉地揮了揮手道:“先回去,這幾日郡府沒空。”

“可快到六月了,年中就要上繳帛……”

“我說繳個稅你急什麽啊?”兵尉不耐煩地打斷了吳玥, “這個月先甭想了,皇後來河東郡, 所有郡、縣的主官都等著接駕呢。等下個月先去問問縣裏,上麵政策還不定什麽時候有著落呢。”

說完又打量了劉光晉一眼, 語氣明顯更惡劣了些:“你又是來幹什麽的啊?沒看到這是郡府的轅門嗎!”

劉光晉沒說什麽,從懷裏掏出了官牒, 遞給兵尉。

兵尉瞅了半天,就看懂一個縣字, 但好歹有朝廷吏部的官印, 便裝腔拿勢道:“哪個縣的?什麽位置?”

“東垣縣縣令。”

兵尉打量了劉光晉一眼,然後扭過身,便往門裏走便道:“等著啊, 我去裏頭問問。”

兵尉穿過轅門,先往中門西邊一個小廂房裏探個頭:“東垣縣縣令今天是要來郡府嗎?”

廂房裏的一個老文吏皺眉嘀咕著:“他怎麽來了?”隨後,心裏一驚, 趕忙對兵尉道, “在這等著,先別讓他進來。”隨後整了整衣冠, 又喝了口茶漱口,便飛一般的往郡府裏頭紮。

雖然轅門內有專供來往官員休息的區域,卻並非什麽人都能進的。兵尉從裏頭出來,讓劉光晉站在外麵等著。

陸昭輕輕撩開車簾,見府衙斜對麵還有個茶竂,半掩著門,外麵兩隻長條凳和桌子都沒收,便囑咐了吳玥幾句。吳玥便走到劉光晉麵前,拱了拱手道:“劉縣令,日頭怪毒的,不如咱們去那邊茶竂坐坐,我家主人請縣令吃茶。”

劉光晉倒是沒推辭,朝馬車拱了拱手道:“那就多謝了。”

主人家上了幾碗涼茶,霧汐和龐滿兒扶著陸昭下車。待眾人各自落座,劉光晉道:“你們不是東垣縣來的,也不是繳稅的戶。”

“你怎麽知道的?”龐滿兒問。

劉光晉道:“東垣縣我基本都挨家挨戶跑過,沒見過你們,口音也不對。而且不管是百姓也好,豪族也好,沒有上趕著繳稅和確認田畝的。”

陸昭端起茶先敬了敬:“劉縣令親力親為,體察民情,是東垣百姓之福。”

“嗨,什麽福。”劉光晉喝了一口茶,眯著眼瞟了瞟外麵的毒日頭,“每年稅都挨家挨戶地收,想不體察民情都難。”

“可今年就要施行新法了。”陸昭慢慢放下茶碗,“民籍交的稅少了些,那些宗主鄉賢的稅沒有變,稅收的會不會容易些?”

劉光晉也不看陸昭,一點一點用幹草梗撇著碗裏的一塊水堿:“我看也難。”

“怎麽難?”陸昭問。

“娘子看來是既沒交過稅,也沒收過稅啊。”劉光晉抬起頭,曬得黑黑的臉一笑,露出一排白白的牙。他放下了幹草梗,道:“前幾年都好說,地方官員下去收,基本都能交。有不願意的,頂多嘴裏嘀咕幾句,但終歸還是交。畢竟縣令後麵站了幾百個兵。世家大族們有的是蔭戶和田畝,也不願意為這點稅錢和地方官鬧僵。”

“可今年就不一定了。去年司州戰亂加旱情,縣裏麵基本沒多少兵了。派人下去收,總有真心不想交的人找借口不給。手裏有錢有糧,並不等於願意把錢糧交出去,更不等於官府能從他們手裏把錢糧收走。官府人手不夠,就不能隨便抓捕不交稅的人,擔心激起民變。為了考課,還要請當地的鄉紳幫忙收糧稅、補糧稅,這就讓世族更容易插手本地政事。”

“最後,老百姓的稅是繳了,官府卻要給這些豪族填補,在賬麵上減戶口、減田畝,縣裏的功曹也要請這些人來安排。等來年,能收上來的稅就更少,能預留的支出也更少。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根子裏早全爛了。拔毛鵝痛,鵝痛鬧槽,穩槽的成本朝廷又不出,稅怎麽好收?”

陸昭也不再喝茶,認真請教著:“可是那些宗主、鄉紳,朝廷已經劃好了帛和穀米錢糧,在繳稅的時候抽出部分,歸屬個人。”

劉光晉忽然睜大眼睛笑道:“娘子,這利益是朝廷劃過去的,但這是人情,不是義務。律法上,縣府承擔收稅的任務也承擔收稅責任。”

陸昭點頭道:“權責錯位,這是新法的疏漏了。”

“這也難免。”劉光晉擺擺手,“俗話說的好,興一利而興一弊,已經算是善政。上麵對底下人的道德還是高估了。況且縣府、郡府,權力和責任不能平衡對等,政策執行中隻有走到最下麵,才會把發現的困難告訴上麵,畢竟官製都是層層奉上嘛。”

陸昭了然一笑,“上麵對底下人的道德還是高估了”這實在是太給麵子的回答。背後不給麵子的回答就是上麵瞎製定瞎指揮。

陸昭也明白,這是無數個自己這樣的身居高位者,在製定政策上的局限性。

高位者最矚目的往往都是全局的、主要的、戰略性最高的以及最政治正確的大目標,而非新舊政策交替雜陳中產生的個體的矛盾和局部的困難。朝廷知道要抓人口、土地賬本,就要給良民減稅,讓蔭戶主動入良籍同時安穩豪族,但卻忽視了縣府和郡府的財政早已不足以支撐起施行新法。

隻有像劉光晉這樣,在基層有著豐富的施政經驗,才能清楚的看清新法所麵臨的選擇限製和社會成本。

而劉光晉的背後,潛藏的更是一個個頗有苦衷的縣官。

新法誠然在解決底層人民的不穩,但同樣在給管理底層的官員施壓。上層的決策難以充分估計政策出台後的複雜影響,就需要不斷的試錯。

但對於基層來說,卻是合理要執行、不合理盡量理解也要執行的痛苦與兩難。而在既要也要的命令下,底層官員就隻能選擇自己付出成本最小的處理方式,如此便產生出行使權力的灰色地帶。

從政治穩定的角度來看,底層官員的不穩,往往是促成底層不滿轉向和國家對抗的關鍵因素,是極不可取的政治選項。

從國家權力來看,縣府的正式權力譬如收稅、斷獄,早已移交至世族豪強的手中,而任命等正式權力又開始以非正規的方式運用。權力的運作出現這樣的偏差,已經預示著總體性國家權力的衰變,公權早已非公,權威也將淪喪。

“底層官員難做,朝廷是必須要給縣撥款。”陸昭喃喃道。

“可朝廷還有多少錢呢?”劉光晉的問話和陸昭所想一同浮了出來。

沒有足夠的錢就隻能用權力下移暫時填補缺口,這意味著對世家的再一次讓利。陸昭手裏不知不覺地也拿起了一根幹草梗,攪著碗中的水。大塊的水堿被攪碎了,可是更混亂的雜質迅速從碗底湧動上來。

陸昭抬起頭,頗為玩味地看著劉光晉:“我真是第一次見識你這種縣令。說你對百姓好吧,偏偏百姓在你的口中也不是什麽良善之輩。你出身不高,在縣裏也看世家臉色行事,但今日卻偏偏要為他們謀利。你對皇後製定的新法的理解,似乎和別人有些不一樣啊。”

劉光晉低頭一笑:“人都有弱點,弱勢的人也有強勢的一麵。百姓交納賦稅,本身就是與朝廷逐利博弈。農夫丟失鐮刀的時候,韭菜也會和雜草一起瘋長。現在的百姓還吃不飽穿不暖,這個時候政治實際就隻是世家門閥們的遊戲而已。”

“我是一個縣令,目的也很簡單。讓百姓過上安穩日子,日後不必再受世家盤剝。至於誰在上麵當政,世家還是寒門,隻要不損害百姓的利益,對我來說都一樣,至少不是我這一代能夠操心的事情。”

“就算往遠了說,百姓吃飽穿暖,就會有餘力,對參與政治有訴求,這些都是水到渠成的事,何必急於一時?我想,皇後製定此法的時候,也是希望初步掌握人口和土地賬目,而不是和世家徹底翻臉的吧?這麽一想,是不是我這個縣令,對皇後製定的新法理解的最好呢?其實我也好奇,皇後出身世家,為何也會推出此法呢。”

新法施行的內核是減少社會的內耗,撫平不安的情緒,而非對現存秩序顛覆甚至惡化。上位者如果隻矚目於後者,無疑是政治上的幼稚與低能。不安與內耗需要用時間去消化撫平,更需要國家層麵的轉移與支付。此事,陸昭深知。因此她望著劉光晉,笑了。

郡府內左右兩排都站滿了人,一片介幘官簪。雖然等了許久,但這些人的臉上根本不敢有一點不耐煩的神色。河東郡太守苗淼在聽到文吏的簡單匯報後,連忙拉著僚屬來到別室。

“劉光晉怎麽來了?”苗淼滿頭大汗,趕緊對僚屬道,“快!快去一趟薛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