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399章 掮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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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州交割後, 兗州刺史也迫於吳、王兩家的壓力,親自派人前往洛陽,請移新法於兗州。隨後, 行台亦派出官員與女官進駐兗州各郡,至此行台執政根係已深入三州。

然而大義上, 行台對皇帝率兵親臨仍抵抗艱難。盡管陳留王氏對於支持陸昭亮明了絕對的態度, 但象征天子的十三金環帶支持的廢立,仍然引出了一個廢誰立誰的問題?廢,毫無疑問, 是廢現今的皇帝。那麽立呢?

政治掮客們永遠都會有一個最精明的成本、風險與獲益的判定方式。如果皇後本人誕下男嗣,那麽大部分勢力最終都會認可這個結果, 參與的陳留王氏、吳家、彭家乃至於行台百官,都是獲利最大的人群。也無需用太大代價來撫平世道和執政內部的不滿。

而支持陸氏篡位, 甚至排不上第二順位。各家會從先帝諸子中擇一支以繼大統,頂多承認陸昭身為太後攝政以及陸家輔政的資格。而此時陸氏篡位, 或許支持者僅剩下吳、王、彭三支。風險誠然是巨大的,獲益卻未高出許多。

“替我書信一封, 讓鎮東將軍務必暫緩回都。”陸昭一邊囑咐滿兒, 一邊耐心挑揀著魚肉裏的小刺。

“可若如此,待陛下至洛陽,宮內恐有不虞。”龐滿兒不由得有些憂心, 自吳玥離開洛陽後,洛陽的防守雖有陸遺,但相較於元澈即將東進的數萬大軍, 仍是杯水車薪。

陸昭卻道:“洛陽宮內無妨, 隻要司州與地方實力仍具,陛下便不會動我。倒是你與如璋, 如璋不日即將回長安探親,你可有為自己打算?”

龐滿兒先是一怔,而後隱隱含淚道:“皇後是打算把我們都從洛陽支開嗎?”

陸昭並沒有直接回答龐滿兒的問題,隻是放下筷子,從袖中取出一封信:“先前祝悅曾寫信與我,希望你能常駐北鎮,如今看,也不失為一個好的選擇。六鎮鎮將與祝家,都與你有一份人情在,憑此足以立世。”

龐滿兒也明白,如果未來局勢不利,皇帝很有可能針對行台進行清洗。最體麵、風險最小的清洗方法是將皇後輕輕掛起,但對親密者按上罪名,血洗打擊。最有可能先下手的,就是她與韋如璋兩名執掌詔命的女侍中。如今畿內妖氛正熾,陸昭也是讓她徹底避開洛陽即將到來的血雨腥風。

龐滿兒聞言,深吸一口氣,道:“既要與皇後別離,心中還有一請,望皇後成全。請皇後收我為義妹,出嫁北鎮。”

“你不必以終身大事作犧牲,此事我……”

“皇後,臣女此去並非作一人之賭注,非作一家之犧牲。”龐滿兒跪叩道,“臣女知道,以皇後與祝家之仁義,是願真心庇護臣女,絕非索取,即便是在北鎮渡過餘生,也絕無一句非言。然而事皇後者,非臣女一人。臣女幼失怙恃,與宮中姐妹為伴,早已親如家人。若使我一人生庇於遠境,而眾人受戮,即便生於此世又何以麵於此世?”

“此番臣女請為陸氏宗脈,出嫁北鎮,則臣女一人地庇,如千人得庇,一人枉死,則北境萬人鳴不平。他日即便臣女碌碌歸來,也必能得見其餘女兒自闖一片天地。”

陸昭聞言,從座位中起身,在霧汐的攙扶下,艱難跪於滿兒身前,在對方驚愕的目光中,鄭重道:“吾替吾家與眾女兒,謝此大恩。”

涉及宗族之事,陸昭連忙命人將滿兒生辰名字送至揚州,請傳譜牒,隨後又書信與祝家二老,請詢此時。隨後兩人又稍敘一回,龐滿兒便離開殿中。

陸昭望著滿兒遠去的背影,喃喃道:“可惜了。”

楚王殷評在七月便偶感風熱,雖然並非重症,然而子女繞膝的他早已不再年輕,再加上國內局勢動**,因此病情隨心情時好時壞,已拖了一月有餘。所幸北麵魏國長安與洛陽鬧得好不熱鬧,他這才得以喘息,悉心治療,如今病也有所好轉。

對於楚地世家大族們的種種動作,楚王殷評也無力幹預,唯一一點突破則是讓殷濟掌握兩營宮衛,以備不時之需。

傍晚時分,殷評在殿中獨坐,一名小侍另並兩個宮人前來道喜,夫人陳氏已誕下一子。殷評聞言後,臉上並沒有多少欣喜,沉吟稍許後,便道:“去帶世子過來。”

宮人前去傳召,不久後殷濟匆匆趕來,入殿後便膝行叩拜:“兒臣叩見父王。”

殷評慈祥一笑,招手示意殷濟近前來,看到這張英氣已具,且俊秀頗類其母的姿容,心中不乏慨歎,凝眉道:“久來疏遠你母親,你母親進來可好?”

自陳念川殺蔡維庸後,身為楚王,殷評不得不在陳夫人處多多逗留。如今陳氏誕下一子,殷評日後也少不得多對蔡氏與兒子刻意冷落。

殷濟霎時紅了眼眶,道:“阿母體中尚安,隻是思念父王。又日日自責,隻覺母家不能為父王分憂解難。兒臣魯鈍庸劣,尚不能自立為大丈夫,以解父母之憂。”

“這不是她的錯,不是蔡家的錯,也不是你的錯。”殷評撫了撫兒子的頭顱,慨歎道。

雖然兒子與北朝新帝比仍是稍遜,但在殷評心中,仍是最為期待的繼承者,如今年方二十,正是要著重栽培的年紀。可如今朝局,他即便想將殷濟扶上一程,也是力不從心。陳氏誕下一子,陳念川也頗有勸自己易儲之意。此時若再堂而皇之地對殷濟再多加栽培,反倒會逼迫陳念川等人逼宮,最終會害的兒子搭上性命。

殷評於是暫時拋開這些思緒,轉而與兒子閑談起來。但言語中已並非像往常一樣,傳授為君之道,而是多講自己年輕時如何在軍旅中求活拚殺。

麵對父親近來絶少流露的舐犢之情,殷濟也十分真心,每每凝神深思,回答父親提問時,也多能說出要點,不禁令殷評更加喜愛。

不知不覺,兩人相談已是夜深,殷評悄悄言道:“今夜你便留宿此中,為父知你絕非不堪大任者,必不會讓你殞於世家刀刃之下。荊州崔赦乃崔諒之子,曾投奔於我,荊州南北都略存勢力。明日為父便將你托付於此人。來日若有賊人刀劍戕害,爾可托庇於崔卿北上。朝中王司空與荊州王子恭弘量雅度,必會保全你性命。”

“可是父皇,兒臣又怎甘辱國偷生……”

楚王殷評一歎:“世族廢長立幼,無非竊以國柄,寓居勢焰之下,與國民俱為其掌中萬物,又與亡國受辱有何區別?倒不若將天下托以明君,留一血脈,至少以全身為人父的一絲妄念吧。”

此時,襄陽宮外,陳念川已戎裝在身,集結麾下,舉劍厲聲道:“大王重病,詔我等入拱,眾將隨我共赴襄陽宮!”

襄陽宮內,世子殷濟的兩營戍衛仍在值守。以往世子難及皇帝近畔,他們這些人也時常提心吊膽,生怕有人發動宮變,隔絕內外。今夜世子入宿宮中,他們倒省去了幾分擔心。然而子時後,忽見門下有近千人,為首的乃是鎮軍將軍。

鎮軍將軍取出一封詔令,言明事由。戍守宮門的主將則心中存疑,命人放下吊籃取詔書細看。然而他剛展開詔書,忽聞背後數聲慘叫,待回首望去,隻見一柄長槍貫入自己的胸膛。

宮門告破,此時陳念川才從鎮軍將軍後亮明真身。他登上城門,看了一眼倒在地上抽搐的主將,冷笑道:“世子統軍如此疏漏,安能托付大任。”隨後,陳念川命人收繳所有士卒身上的兵符,隨後望向東門,隻見已有火光升起,說明其餘共事者也都各自得手。他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掌控楚王,靜遏內外,矯詔廢立。

大殿之內,楚王殷評早已從睡夢中驚醒,他隻是叫來一名老內宦,從懷中取出一枚印信,道:“未曾想今夜便事已至此,你帶世子速離此地。”隨後,隻讓周圍宮人如常侍奉,自己則懷抱王劍,閉目端坐於殿中。

陳念川清繳完宮中宿衛後,殿前禁衛也難稱威脅,很快便占領主殿。陳念川與諸將入內,抬眼便看到抱劍而坐的楚王。

楚王淡然一笑道:“陳相深夜至此,究竟何人作亂?”

陳念川抬了抬手,凡在殿內諸人,被悉數砍殺在地。陳念川則踏過鮮血屍身,走上前,頗不耐煩地拱拱手,道:“大王長子殷濟,蓄兵謀求廢立,致使兵亂生於過渡。臣等捐身勤王,特請大王出詔,明定內外,重立統序,使群情歸安。”

殷濟抬目望向陳念川,神色冷漠道:“君王大印已送與吾子,本王不知以何定詔?今日既已至此,吾也無僥幸生念,隻求無愧於先祖。”

說罷,殷濟橫劍向前。然而陳念川已命人躍上禦座,揮刀斬落其手中劍,並割掉其左手一指,道:“雖無王印,殘軀或可一用。”隨後對應親信道,“把此指帶給蔡氏,讓其以王後令,畢集六宮親眷。”

五日後的一個清晨,一隻小舟行至北荊州郡治,帶來的消息震驚內外——楚王世子請求托庇於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