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414章 劫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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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三前夕, 洛陽各大寺院僧眾以及行台、中樞眾臣皆入宮參加禪修法會。然而這一日,靈岩禪院的秀安法師忽然由益州軍護送、彭廷尉陪同,抵達洛陽。

眼下, 所有的台臣都將入宮,前往宮城西千秋門附近的宣光殿, 而皇後則在宣光殿南的浮圖所, 由玄能法師、曇靜、曇攸等人主持持咒法會。此時的徐寧身著朝服,但朝服內著貼身細甲,腰左懸玉具, 已經做好了隨時應戰的準備。他時不時地打探著入宮朝臣的情況,行台和中樞都如約而至, 隻是吳淼與王嶠二公至今未見。

秀安法師入洛並不在他的計劃中,然而其作為玄能法師的師兄, 又持益州刺史、北涼州刺史的親薦書,在此敏感的時節, 洛陽方麵也絕對不敢怠慢。因此,千秋門附近很快便有一部分宿衛出宮迎接, 護送其入洛。

徐寧在殿前來回踱步, 內心思考著秀安入都的種種用意。突然禦道上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一名宿衛飛奔上前,情急道:“秀安法師才入洛都, 便遇賊人衝殺,遁入亂巷,洛陽令正在派人追查。此外彭廷尉也下落不明。”

“賊人衝殺?”徐寧一驚, 第一個反應是佛門法統之爭。

玄能法師作為親傳法嗣兼任沙門統, 意味著在佛教中有著無與倫比的地位。而在這場皇家舉辦的一係列法會上,秀安身為玄能的師兄, 很有可能想要借此機會分走光輝。玄能、亦或是入玄能門下的曇靜、曇攸等人,必然不忿於秀安貿然入都。

再往第二層猜想,則是秀安出事完全是有人策劃,引導時流關注到玄能、曇靜與曇攸等人身上。

而彭耽書更是益州刺史的愛女,在洛陽出此惡事,那麽無論如何,有司都要介入審訊,不得不給益州方麵一個交代。

不過具體原因徐寧也難以斷言,隻能先傳令道:“命人前往浮圖所看一看,問問玄能等人知不知此事。再傳令浮圖所附近宿衛,封鎖法會場所,禁止任何人出入其中。”

待一名宿衛離開後,徐寧又囑咐左右親信:“再去看看太保和司空來沒來。”

今日變故突生,徐寧也隻能以最謹慎的態度處理。誠然他與佛門有所合作,但他也不希望這些沙門之間的恩怨影響到他的後續計劃。徐寧整了整衣冠,旋即命麾下宿衛一道與他前往千秋門附近,引導眾臣入宮。

浮圖所近千秋門西遊園的淩雲台,有五層浮圖佇立其間。其去地五十丈,仙掌淩虛,鐸垂雲表,造工之美,堪比永寧寺。周圍也不乏講殿尼房,約有五百餘間。流瓦綺疏連亙,回廊戶牖相通,珍木香草年年歲歲繁盛非常,不可勝言。

講殿中,身為皇後的陸昭端坐與正中,坐塌四周則是四名護法僧人,或手托經書,或手持佛寶。曇攸則持法器立於陸昭身畔,周圍的博山爐中熏著檀香,整個講殿雲霧繚繞。而曇靜則手持一玲瓏剔透的蓮華盞,並持菩提葉,將盞中清水點點滴滴勻灑在陸昭周身。

隨後曇靜退下,在一片梵唄聲中,曇攸開始手執法器,移步蹈舞。其動作靈敏好似騰猿,幾次眼看將要跌倒在地,然而踝足騰挪之間,卻早已翻轉身體,跳起一尺,而後穩穩落地。

曇靜雖坐於席間,然而餘光則警惕地掃視周圍。按照原定計劃,持咒驅邪中程,他們會製造一些不祥之兆,以此為借口,將皇後移至已經準備好的幽宮之中禁錮,隻待皇後生產,把持皇嗣。隻見他頷首示意,便有幾名僧侶悄悄從講殿中潛出。

千秋門處,大批時流正魚貫而入。然而此時忽然有人高呼:“快看那邊!”

眾人抬首望去,隻見不遠處的浮圖所似有隱隱黑紅之光,在周圍殿宇的圍拱下,好似一尊寶鼎被濃重的黑煙繚繞。眾人見此異象紛紛驚呼起來,此時,徐寧安排的人也不乏加入討論。

“國鼎生黑煙,此為不祥之兆。”

“妖後戚族,竊位懷祿,苟進無恥,無匡救之益,而得列侯朝中,我早有此隱憂。”

此時,除了徐寧安排的人,千秋門附近也聚集著大量朝臣,這會都各自聚成一團,有的與人辯解,有的煽風點火,有的根本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徐寧則闊步向前,安撫眾人道:“浮圖所異變突生,妖風盈都,宮中恐有不穩,諸公請暫且隨我入殿,等待法師鎮壓妖佞。”說完,便招呼一眾宿衛,又拱手對眾人道,“不得不稍作冒犯,請見諒。”

吳淼和王嶠到現在仍未出現,徐寧已然警惕到了極點。再加上秀安出事,時流大半都關注著浮圖所的一舉一動,徐寧更加不敢讓此事拖延太久以至於消息泄露。因此不得不提前發動宿衛,將眾臣先行驅趕至宣光殿。驅趕的過程中,也難免發生肢體對抗,宿衛也毫不留情麵,長矛鐵盾加身,架著眾人便往宣光殿走。

看到眼前這一幕,所有人都察覺出了危險,徐寧召集了這麽多禁軍將所有朝臣都困在一個大殿裏那隻有一種可能——徐寧要發動政變!

在眾人被驅趕至宣光殿的路上,從浮圖所趕來的一批宿衛慌慌張張奔向在道旁監督的徐寧,大喊:“右軍,皇後她……似乎有早產跡象!北宮室還……”

“站了!”徐寧厲喝一聲,生怕對方說出安排幽宮之事,然而此時已有不少臣僚望過來,顯然是聽到了皇後有早產跡象之語。

皇後參與朝中數年,也不乏羽翼,聞得此言,連忙甩開身邊押解自己的宿衛,指向徐寧道:“妖僧作法,戕害皇嗣,此乃大事,請右衛將軍速與領軍將軍出麵,逮捕僧眾。”

此言一出,也有不少人能夠反應過來。

“彭廷尉與秀安法師受賊人襲擊,眼下又是國鼎不穩,事關皇嗣,妖僧持咒弄法,竟頻頻出此惡事,還當請太保、司空入朝,主持大政!”

聽到百官們的怒斥與責問,徐寧已有些不能淡然,麵上的猙獰之態毫不掩飾,當即吩咐宿衛道:“法會之日,不宜有血光。但有違背軍令者,捆縛出城,沉入洛水。”

此令一出,眾臣嘩然,一時間不免有驚慌逃跑、大聲疾呼者。而那些宿衛也不再有所顧忌,更加強橫地將這些人用戈矛聚攏至一處,逼向宣光殿前行。雖說要不見血光,但當所有臣僚都被困在宣光殿後,整個禦道不乏淋淋血跡。

徐寧內心早已火冒三丈,按照最初計劃,浮圖所呈現不祥之兆後,當即幽禁皇後,然後脅迫群臣奉詔清洗吳淼、王嶠以及陸氏族人。而今天,先是秀安法師與彭耽書出事,讓他不得不提前發動,在大義上虧了一層。

現在,原本的皇後禍國之兆竟變成了妖僧迫害皇嗣,他也不得不再次用強,禁錮百官,保住曇靜和曇攸。若真請馮諫和吳淼等人出麵主持局麵,那些僧眾絕對會為了活命將他們之前所做的惡事供認不諱。

正當徐寧深思之時,幾名宿衛半是挾持半是攙扶地將汝南王元漳架至眼前。

徐寧連忙上前行一拜禮,解釋道:“今日誠有國賊弄事,某不敢獨攬大局,屆時或請汝南王出麵,主持宗室事務。若有任何意外,大王隻怕還要肩負更多啊……”

元漳冷冷看了一眼徐寧,又望了望灰暗的天空,繼而幹笑道:“右衛將軍不必卑躬屈漆,故作殷勤,我肩可負何力,我誠自知。至於將軍是否有覆公折足之患,宜作深思。”

聽到元漳這樣說,徐寧也有些惱其不識時務,隻厲聲吩咐兵眾:“先將汝南王送至別殿,切勿讓其接觸時流。此外,華林園附近宮門禁閉,勿使一人出入!”

汝南王也是徐寧手裏的一張底牌。皇帝詔書上抬舉濮陽王,濮陽王與自己也並非全無合作可能,但是兗州世族的力量仍然太過龐大,一旦濮陽王活躍台上,必然擠壓自己與同僚的生存空間。因此他必須將汝南王握在手裏,一旦勢情不利,把兗州世族與陳留王氏鬥倒也是必然選擇。

不到半個時辰,所有的朝臣都被集中在宣光殿內。隨著實質性的一步踏出,此次法會徹底成為政變,所有參與者都不再有退路。一條黃色的經幡從簷下脫落,飛向陰雲之際,整個洛陽宮的節日氣氛不再,九月金秋,唯剩肅殺。

一切安定後,內禦道上便接連響起一串串馬蹄聲。已戎裝在身的數名武將,以及徐寧的兒子徐鳳在兵眾的簇擁下行至宣光殿前。徐鳳上前拱了拱手道:“父親,宮城北與西皆入掌控,是否要將皇後移至北宮?”

徐寧想著,陸昭既有早產之兆,自然也就伴隨著生育危險。女子生產九死一生,一旦出現問題,他這個主張移宮之人,必然承擔首責。徐寧深思後道:“皇後移宮乃是大事,需與三公尚書商議,既然太保、司空均不在……先與魏令定計,才是正理。”

說罷,徐寧便帶兵準備進入宣光殿。

此時宣光殿內被控製的眾臣已陷入極度的驚恐,亦不乏惱怒,或切切私語,或向宿衛怒斥,整座殿宇如同鼎沸。當大門軋軋打開,徐寧出現在殿門口時,所有人都安靜下來,並且向他望去。畢竟是身兼中書令與右衛將軍,這些人即便心存不滿,此時也不敢有任何過激的言語。

徐寧邁入殿內稍許,又對眾人施了一禮,雖然人群中不乏有人對他嗤之以鼻,他也不作氣惱,起身道:“今日驚擾諸公,實在失禮。但事發突然,其中細由還請諸公稍假耐心,容某自陳。”

然而此時吏部尚書蘇昀站了出來,頗有不忿道:“今日本是法會盛事,我等俱至宮中。但一日之內,前有秀安法師、廷尉遭襲,後有妖佞作法,迫害皇嗣,如今我等又被你禁錮於此。我倒想問徐令,諸多事件頻頻發生,以至時局動**至此,身為中書,身為右衛將軍,徐令可否給大家一個交代?”

徐寧長歎道:“秀安法師與彭廷尉接連出事,我也是深感疑惑。隻是此事當由洛陽令出麵,我也不便插手。”

柳匡如則嚴肅道:“洛陽令難以分眾追查,也是頗有苦衷。濮陽王之藩過境,都城諸君不敢不備。不過今日之事,是否也當請汝南王出麵?汝南王既為宗正,又為太常,更是宗中長者……”

說到這裏,眾人也不免環顧四周,發現汝南王竟然不在此處。不少兗州世族子弟也開始警覺起來,望向徐寧。

王儉從人群中站了出來,語氣頗似質問:“徐令,不知汝南王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