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425章 終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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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割裂在即, 最有實力的荊州也做出了自己最終的選擇。士兵奮起,襄陽城破,長安的關隴世族們沒有迎來與自己合謀的軍隊, 連荊州軍內蠢蠢欲動的勢力也發現陳霆一家早已隨鍾雲岫與公主一道北上,從武關回到長安。

那些無處安放的欲望與無處宣泄的憤怒, 最終也因一個人的死亡而終結。鍾長悅自攬下此次軍務所有的失誤, 攬下了私自釋放親人的罪名,拒絕一探望,身懷惡疾, 死在了這個冬天。

有人說成王敗寇,成王敗寇, 都是先有成有敗,才有王有寇。車騎將軍雖不至於言敗, 亦不至於言寇,但在許多人眼裏, 這種追求低品質的正義絕非是對個人理想的最好執行。他不過是一個被嚇怕了的懦夫。

隻有在陝北寒冷的關中、隴西高原的土窯、益州的竹屋裏、南陽的草廬中,農戶們為火而坐, 談論著南方攻克襄陽的勝利, 談論著將士們的忠義,也感慨著即將到來的數年承平時光。

而洛陽的野心家們仍要再鏖戰一段時日。天下在乎正統,也在乎誰執正統, 這是權力牌桌上僅存幾家之間的角逐遊戲。

洛陽的兵禍雖然僅控製在宮城之內,但彼此咬合的力度已接近崩潰。數次政變的暗流遊動,早已給這些禁軍宿衛帶來無所適從之感。繁榮與安定如此脆弱, 隻需一聲低哀的鼓角, 去歲那場在長安的血腥清洗,就會重新占據所有人的記憶。

時流們各自聚在一起, 一起商討如何促進濮陽王與皇後和談,相忍為國,進而度過此次劫難。但隨著聽說王儉屯兵自重,固守於公主身畔後,那種相忍為國的想法便開始動搖,甚至這些人走過陳留王氏身邊時,都不禁露出深深的鄙夷。

雖然從某種程度上,這些人也占據了道德的製高點,但是政變帶來的恐懼並未消除,緊接著這些人便開始向徐寧打探長安的盧霑是否能夠如期而至。然而徐寧還未支撐片刻,來自華林園的另一道詔書則令所有人都不能夠淡然。

盧霑禮法自居,剛正不阿,不畏強權,殉國而死,獲贈侍中、驃騎將軍、開府儀同三司,諡號忠貞。

如此榮封,不禁讓人聯想起前朝卞壼忠貞公。其人與王導、諸葛恢等同為青徐僑門,卻立朝剛正,孤忠正氣,節義忠孝,萃於一門。

類比的對象一旦找到,政治的味道也便可敏銳嗅出。不乏有人將徐寧與盧霑做對比,徐寧為人簡直髒汙不堪。再加上今上曾於江州作忠義詔昭告天下,行文中不乏痛斥琅琊王氏等門閥。因此,當這些時流看向同困於西省的陳留王氏眾人時,也更加憤慨。

漸漸地,眾人開始達成一種默契,一個口號喧囂塵上,那就是嚴懲此時的罪魁禍首徐寧。陳留王氏雖然不堪,但站在公主身邊也算站住了大義,而他們隻有將徐寧這個首惡交出去,才能換取與皇帝皇後談話的機會。

這種充滿戾氣的言論很快蔓延至禁軍中,然而不等這些世家大族動手,宿衛便奮起反抗,將徐寧捆縛起來,嚴加看管,甚至拒絕那些世族時流前來探望。這些看似不聰明的兵卒好歹也經曆了兩次宮變,他們比世族更明白即將發生什麽,也更明白當徐寧落入世族手裏的時候,他們這些底層人又將遭遇什麽。

誰曾為害群之馬?誰甘為替罪之羊?世族們虛偽的自省貫穿數代,那些對內的整肅、背叛與內鬥,相互揭露,戕害成風,讓這些底層人也意識到,如果可以不被世族踩在腳下,那些世族便與自己別無二致。

如果說之前和徐寧、王儉等人在政治上的水磨工夫還能讓這些世族承受,那麽這些宿衛的要求便讓他們太過為難了,那就是要求這些人負荊請罪,送濮陽王入華林園內聽候處分。

須知,請濮陽王入宮並張聲擴勢的都是這些兗州世族,他們的生死榮辱已經與濮陽王聯係在一起。一旦濮陽王要接受處分,那麽他們就會隨時被政敵打成亂臣賊子。對方不願意交出徐寧,世族們同樣也不願意失去生機,因此雙方關係急劇惡化。

最終,為防止宮內再次出現大規模的宿衛暴動,魏鈺庭等人在雙方的推舉下,暫時掌握了對徐寧的監視權。

魏鈺庭雖得徐寧的監視之權,但也不得不小心翼翼,好生安置,生怕其妄自尋死。要知道徐寧一人的生死是小,但對於寒門這個群體是否能夠攏住,是否還能光明正大的站在執政台前,則更為重要。而盧霑的兒子同樣受害頗深,魏鈺庭考慮再三,便讓盧誕與宿衛一起值守在徐寧處,以適當洗清之前其幫助徐寧矯詔的罪惡。

眼下,徐寧被困在一個柴房內,四壁堆滿了一捆捆稻草,以防止其撞壁身亡。他與一隻裝盛便溺的木桶一並用鐵鏈拴在牆角,行動坐臥皆受限,可謂屈辱。現在的他披頭散發,麻葛裹身,早已沒有當年的意氣風發。其身上散發著陣陣腐臭,就連虱子在其間齧咬,他也恍作不覺,懶得抓撓。

營房外有腳步聲,是盧誕負責送餐食來。心智尚純的少年還不懂得旋渦中的人心險惡,更不會隨意加害於人,因此徐寧的飲食都是由他接手。

盧誕放下餐食後,正要轉身離開,忽聽身後的徐寧道:“今日本將軍為檻下豚犬,明日小子又將如何?盧忠貞公雖有英明,卻無奈在政在黨,終難保全身後血脈啊。”

盧誕聽他講到這裏,已然憤怒至極,當即轉身直指徐寧:“你……怪我自己年幼無知,識人不明,為你們父子所誆騙。你……徐寧你詭詐無情,當年在金城害死張沐,虧得那些寒門清流還將你這種人視為良友!我父親從不曾戕害你,你……為何要害我家破人亡!”

“害死張沐?哈……”徐寧聽到這裏,抬起頭來,布滿血絲的雙眼肆意打量著眼前的小兒,“我敬你父親狷介高傲,不過他一向乏於明悟啊。張沐之死,豈非我一人之過。我誠是人間豺狼,但是他魏鈺庭又有什麽資格、有什麽私德來直麵此事?”

盧誕本因父親之死悲傷無處宣泄,聽得徐寧挑釁,更加怒不可遏,當即抽出腰間短劍,大喝道:“休在我麵前辱罵魏公,否則不要怪我刀劍無眼?”

“你要殺我?”徐寧大笑,“我之生死已定,不過卻不是現在。你怎麽不想想,若我現在死能對時局有半分益處,魏鈺庭又怎麽會放過我,他又怎麽會派你來給我送食送水。論以私德,他魏鈺庭也不過是個蠅營狗苟、姿態淺薄的衣冠禽獸罷了。”

徐寧站起身來,一搖一擺地走到盧誕麵前,胸口的葛布衣直頂短劍鋒銳,而他卻恍然未覺,隻長歎道:“我既身為陛下走狗,注定難得善終,不過能死於皇後這等高才之手,倒也堪稱榮幸。而你父親,也幸得與我共享此榮。”

“你是自作孽,不可活!我父是為國殉身,又怎會與皇後有關?”盧誕仍未放下短劍,但目光中卻閃過了一絲不確定。

“隨你怎麽說吧。”徐寧喃喃道,“涼王、崔諒、王濟、王叡……當世英雄盡死其手。若還有誰尚存於世,或許是吳玥吧。隻是你父親為了救你,不惜性命,到底是短視,不能窺得全局。”

“我不懂你何出此言。”盧誕心存稚氣,但仍強作凶言,“你這叛賊,莫非是窮途末路,才作此誑言?我乃忠門之後,父親敕詔榮封,名垂青史,後人也必有德澤,將勝你這佞臣千倍萬倍。”

“名垂青史?你個孺子深處絕境還能出此狂言,當真是天資不具,昏聵自昧,即便你父功澤三代,隻怕也要一夕而毀。”徐寧發出一絲怪異的笑聲,蓬散頭發裏,露出充滿戾氣的雙眼,然而他很快又鎮定下來,恢複了以往從容篤定的氣度。

“這幾年來,依我所觀,皇後陸氏權柄深植,厚積薄發,如今帝胤衰微,易鼎之變也隻是早晚得問題。你父親忠於魏祚,死於全節,無論身後世事如何,都可享此英名,以此退場,不失體麵。魏鈺庭與皇後看似敵對,實則交情不淺,子嗣出質於陸家,來日進退,總有折衷之言。倒是你,身為忠臣之後,來日又有何麵目立於別朝?”

盧誕聞言後,默然苦笑,良久才道:“嵇康死魏,嵇紹瀝血。桓範族誅,桓彝死節。這些,也都是佳話。”

“或許吧。隻是這個代價太大了,世上能存者幾何?”徐寧說著,目光竟有些閃動,“名正而身份醃臢,身正而聲名醃臢,正如潮濕的青苔,若無政治陰影的庇佑,早已在日升之際消失於世。黃泉路上,吾道不孤。我沒有選擇,你也沒有。”

眼見盧誕愣在當場,徐寧的舉止也愈發淡定從容:“其實存續魏祚尚有一法,隻可惜,我受監於此,難得施展。不過,此事非你力所能及,也與你無關了,你走吧。”

盧誕愈發不敢深思,卻仍有不甘,譏笑道:“你口口聲聲所自己是為魏祚,如今既有救國之法,卻不願道出,寧可抱策而死,又算是什麽人物?”

徐寧望著盧誕,隨後便自嘲一笑:“道你也無妨。其實禁軍之中魚龍混雜,也不獨皇後勢力。車騎將軍曾以護軍統管都城,禁軍又多由荊州係充任,調遣更換之間,也難免有人混跡其中。如今朝中紛雜,眼見大國崩頹,車騎將軍未必沒有複國之心。即便車騎將軍沒有,其勢下眾多梟雄,又怎能保證沒有野心。這股力量若加以利用,或可擊潰皇後,使魏祚存續數年。”

“皇後即死,北鎮就能袖手旁觀?”盧誕疑惑道。

“北鎮終究有鮮卑血統。”徐寧一邊說一邊踱步,腳腕上的鐵鏈輕輕作響,“雖然車騎將軍日後能接手這股力量,但隻要他有行禪代廢立的心思,北鎮就一定會心存警惕。若你與薑彌等人拱護濮陽王繼承大統,日後就仍有與陸歸掰腕的可能。”

盧誕的臉色忽然有些不大自然:“可是……若此計果真可行,為何魏令從未道與我?”

徐寧不屑地轉過身去,坐回原地,手裏絞著一根幹稻草,似乎早已將生死看淡:“我之性命,為平亂局,爾之性命,或許亦是如此。魏鈺庭,他當然有自己的大義與大局,隻是他浸**官場日久,也懂得和光同塵,與時卷舒。眼下,用我一條命,來平息兵變;未來,用你一條命,來緩解與陸氏勢力的矛盾。哈,你父親與我,都小覷魏公啦。此為黨.政,不是你無知,而是你知道,也已無用了。”

盧誕聞言後,麵色慘白,腦中思緒紛杳而至。這是第一次有人為他戳破黨政的麵紗。人與人誠然可以抱團取暖,但也可以適時把他人推入烈火,這是政治集團內部的殘忍。

盧誕垂著頭,慢慢踱步出門。眼見對方失魂落魄地離開,徐寧才重新閉目躺臥在地,嘴角泛起一絲譏諷的冷笑。

盧誕自柴房行出,旋即便向宿衛軍營走去,卻迎麵撞見剛從宿衛軍營出來的魏鈺庭。饒是他有些涵養,但臉上還是流露出幾分不快。

魏鈺庭心中也有些疑惑,但隻當他因父親新喪,難免情緒敗壞,故而小心翼翼叮囑著:“軍營群情躁動,你實不宜孤身前往,先隨我去整理文牘,近日苑中不乏詔書流出,我們與薑相還需稍作探討。”

盧誕卻有些漠然道:“我不過區區戴罪之身,又怎敢與諸公並列席前。家父死前曾為護軍,宿衛之中也有一些故舊,值此變故,我也想一一拜訪,存續舊情,以定人心。”

魏鈺庭知道盧誕對父親之死心情不佳,也就沒有在意前麵那些牢騷之語,不過眼前的少年有後麵那一番話,也讓他頗感欣慰,遂點頭道:“既如此,那你自便吧。隻是切記,有些立場之言,不要表露太過。”

“是。”盧誕躬身送走魏鈺庭,而後頭也不回,轉身離去。

洛陽宮內,許多大勢已然浮出水麵,西省與華林園禁苑也開始有些對話。不過僵持也非長久之計,長安既定,優勢稍稍向皇後扭轉,洛陽近畔,至少河東有劉光晉、薛氏等人能作拱衛,而南麵由於車騎將軍奪得襄陽,吳玥麵對的壓力也小了許多,可以分兵北上馳援。因此,薑彌等人還是不得不先低頭,主動提出讓濮陽王入華林園,謁見陛下。

陸昭聽聞此事,反倒放下之前詔從己出的霸道,親自前往禁苑,在宮人通傳後,前往禦榻前看望元澈。

元澈的病情已沒有那麽凶險,部分傷口已經慢慢愈合,此時能勉強靠坐在榻上。

“長安事務,聽說你已經辦妥了?盧霑的家人現下如何?”

聽到殿門打開的聲音與輕輕的腳步聲,元澈沒有命人掀開簾帳,仿佛早已知曉來者何意。

陸昭自己卷起簾帳,坐在元澈身畔,氣氛倒不似最初那般緊張:“天步艱險,禍難殷流,陛下又何必心急。”

元澈忽而想起,那是當年在崇信縣,他對她說過的話,遂笑道:“是啊,何必心急,既困於囹圄,又已臥病在床,終究也是可厭,不若早早避席一二。”

陸昭也同他玩笑:“我聽說病中人難免作牢騷語,不如這樣,若來日陛下仍有避席之心,不妨再坦言相告,屆時我定當為陛下排憂解難。”話剛說完,陸昭已曉得不妙,自知逾越雷池,及時收聲,正要起身去命人傳膳,卻被對方握住了手。

“好。”

這個字好似日光劈下來,照在陸昭心底,突然雪亮而又慘白。

她望著元澈的臉,久不能言。

遠處佛寺的鍾聲杳杳傳來,陸昭一聽便一震,再看卻是宮人傳晚膳入殿,那鍾聲一記一記,隨著宮人們的腳步聲,紅紅綠綠,金玉錯落,無端地豔麗起來。

兩人心裏似乎都若有所得,對坐注視一回。不過是換香滿盞之間,不動聲色地,兩人換了話題。

“濮陽王處可有什麽異動?”

陸昭也重新正坐:“西省薑彌已經上疏,濮陽王希望入覲拜見陛下,侍疾左右。”

元澈點點頭:“侍疾嘛……可以免去,至於覲見倒不必回絕。隻是濮陽王性格暗弱,惶恐之中難免禮數失當,仍需皇後費心安排。”說完,他又疾聲問道,“罪名如何定?”

說及此事時,陸昭的神色竟有一絲恍惚,不免回憶起先前那人種種,最後道:“殷勤回護,或許適得其反。庶身守家,大抵才是放過。”

濮陽王身份敏感,又有去年王濟、元洸等宮變的前事,一旦皇帝過分回護,也必將引發過分的解讀。至於廢為庶人,也不是故意苛待。畢竟薑彌、王儉等所作所為近乎謀逆,保留其爵位隻會讓皇帝的處境更加危險。而爵位的剝奪也意味著其子不會襲爵,日後也不會有人拿這一支子嗣在做文章,而導致更多的皇室慘劇。

元澈聽到這話,才歎息一聲:“既如此,便先與西省諸人會麵,安排入覲事宜,明日召見濮陽王吧。”

大約是之前失血過多,元澈一直嗜睡,略用了一些粥後,很快又閉目睡去。陸昭在旁邊守了一會兒,見他那張臉竟清清瘦瘦,與多年前江邊初見時似乎並無不同。要知道,成長總是令人變得複雜而聰明,可那麽多年過去了,這張臉所呈現出來的某種氣質,還是一模一樣。

一瞬間,陸昭的心變得如盛滿沙子一般滯重。望著元澈的睡臉,明知他聽不到,陸昭仍慢慢俯下身,靠近他耳邊,低聲說:“你這個樣子是想折磨誰?不管是誰,都已經夠了。”

陸昭既從殿內行出,便吩咐左右道:“先前往西省降詔。先前送往長安的詔書都曾經哪些人之手,有哪些人幹預,又有哪些人傳了話到哪裏,不管你們現在查的怎麽樣了,明日之前,必須全部查清。”

西省薑彌等人既已得傳訊,便急忙趕往洛宮北門,打算先稍作溝通,其中便有薑彌和魏鈺庭。

待幾人各自落座,薑彌先開口道:“這幾日宮中兵禍頻發,陛下病危臥榻,此事已非秘密。如今南方戰事未平,宇內正星不穩,若無春秋長序之明,嗣位相傳之定,隻恐人情喧擾,遺禍頻生。皇後久居朝堂,自然也深知其害,還望在濮陽王覲見時,於陛下麵前諫言一二,早決大事。”

薑彌這番話可謂將目的亮明,還是要皇太弟的名分,其中可以承認皇後的權柄。這一步主要是試探皇帝的病情究竟如何。畢竟,皇後無男嗣,如過考慮日後權柄,現在上船合作,也還來得及。

陸昭聞言則一副自謙內斂的模樣,笑著擺手:“我雖承製封拜,從駕督軍,也是事從權宜,不得為此。傳位定序,國家大計,有三公、尚書商議,我又豈敢輕言置喙。薑相此言,真是折煞我也。”

薑彌一時間有些尷尬。他現在唯一不足,就是僅有諸侯國相的職位,對於朝廷事務無從插手。陸昭這番話,直接就是不給麵子,將他晾在一邊。其實,他當然明白,此時對自己最有利的決策是向陸昭低頭,屈從行事。

可是,由於他的出身和履曆,注定就隻能是濮陽王的代表。即便現在屈就,也會因為節操不具,被人唾棄,日後更不可能在朝堂有立足之地。再加上他有外戚這一層身份,天生與濮陽王有親近之感,日後注定會被各方輔政權臣擠兌下台,甚至待罪監牢。

陸昭給了薑彌冷場,轉頭便與魏鈺庭聊得火熱,問及中樞與行台眾人在西省的近況,以及盧誕服喪守孝和日常起居事宜。

“盧誕近日雖有悲思,但心智仍堅,又得其父親故舊照應,行事也頗見成熟。”麵對陸昭的和顏悅色,魏鈺庭心裏也戰戰兢兢。他心裏很清楚,眼下的皇帝雖然將權柄交予這位皇後,但也隻是失去了反擊的立場,並沒有失去反擊的力量。皇後對自己越親信,接下來薑彌的地位就會被皇帝抬的有多高。

因為他十分清楚,自己身為皇帝的嫡係,隻要皇後沒有男嗣,那麽他與薑彌的某些立場,注定是重疊的。一旦皇帝性命不虞,陸昭便失去了皇權的立場,如同局外人一般被徹底針對。因此,陸昭必須趁這個機會,拉一打一,將他和薑彌離間分化。他能確定,不用過多久,眼下這個親疏有別的場麵,便會通過某種途徑傳進皇帝的耳朵裏。

想到這裏,魏鈺庭隻得一邊苦笑,一邊應承著陸昭。

果然一個時辰不到,禁中便傳出皇帝的口諭。薑彌加侍中,賜班劍百人,與皇後共同負責入拜時禁軍事宜。

口諭既達,連薑彌都有些意外,不免細思皇帝的心意。片刻後,才向傳口諭的周恢行禮,並向皇帝寢殿遙遙下拜,高聲道:“臣謝陛下恩典,替濮陽王謝陛下全護之心。”

魏鈺庭也隻能吃這個啞巴虧。薑家最大的弱點就是在中樞沒有事權,出入禁中不具名分。如今皇帝這個侍中賞下去,感不感恩倒不一定,想盡一切辦法奪回拱護濮陽王的主導權那可不用懷疑。

魏鈺庭抬起頭,試探地望向陸昭,卻見對方已皮笑肉不笑地走向薑彌,虛手扶起:“如今朝中板**,還望侍□□擔大事。”

宣濮陽王入覲的詔書傳遍宮省,自然也被駐守在陸氏公主處的王儉所知曉。不同於濮陽王身邊那群大臣們的激動與興奮,王儉隻覺得渾身冰冷,他目視著深宮內逼仄的甬道,終於知道何為窮途末路。此前,他們得意於隨勢而動,攪弄風雲,而如今,被風雲撕扯,即將沉入海底的也是他們。

如今,守衛在公主身畔的宿衛,成分各有不同。有出身於陸昭嫡係的禁衛軍,有出身於陳留王氏部曲的甲士,也有原從屬於徐寧禁衛軍。在華林園降詔之前,這些人多有騷亂,各自為政。但在降詔之後,所有人都有了同一種共識。

這份詔書不僅僅同意了濮陽王入覲,而且還安排了薑彌與皇後一同商討入覲時禁軍事宜,這相當於不追究濮陽王及西省禁軍的罪惡。但是事情鬧到這個地步總需要有人擔責,徐寧是必死,可是他的分量根本就不夠。誰會成為下一個填子?

王嶠已身負罪孽,死於亂軍,失去了朝中魁首的陳留王氏,就是下一個填子!而圍繞在陳留王氏王儉身邊的他們,便是衍罪於身的陪葬。

這些中下層軍官的消息渠道雖不相同,但也頗具危機意識,對時局的看法可謂異常統一。

其中,一名兵尉眉頭深鎖:“先前王濟宮變,長樂宮宿衛卷入此事,被清洗過半。如今態勢,實在太過相似。我等宜應早做籌謀,莫要再為砧板魚肉。”

話至此處,氣氛不乏凝重,人群中有一人道:“那依你之意,我等當如何自救?”

那兵尉沉吟片刻,道:“有名稱軍,無名為賊!當朝台輔昏聵,高門無為,宗室作亂,使局麵敗壞至斯。我等共縛奸惡,拱衛公主,護送先帝及今上嫡親血脈入覲,以正我洛陽宿衛之名!”

黑夜中一陣靜默,緊接著則是興奮的呼吼,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令人恐懼的凜然之色。

宮牆盡頭,月涼如水,王儉孤獨地佇立在宮牆下,暗灰色的鎧甲與沾在宮牆上血汙溶為一體。過不了數月,它們都即將消失,被新的朱紅所粉飾。

掌心的冷汗再度冒出,即便是高貴的門第與長年權鬥的熏陶,王儉此時也是感到恐懼的。有時,他會想,自己不是沒有忠於過皇後的,自己不是沒有計算精準的。但是當真正的風雨來臨時,他仍然無法對抗王嶠的選擇,正如同他曾欣喜於王襄選擇了自己,正如同他無法放棄自己的野心。

而立之年的七兵尚書,萬人矚目的黑頭三公,都是有英雄夢的人兒,進了這博弈場,執了這黑白棋,就隻有眼前路,再無身後身。哪怕他知道,總有一種陰謀能吞噬另一種陰謀,總有一種統治來終結另一個統治,總有一個下限來突破另一個下限,他也不要逃離這個黑暗的輪回。何況那已曆百年的發家史,墨跡尚未幹透;何況上一個王中書也是在去年寒冷的冬夜,完成了最高權臣的躍遷。

叫囂的宿衛在月色下漸漸逼近,王儉的目光卻出奇的固定,仿佛永遠看向那片黑暗深空的虛無。泰然自若的神情來自於曠日持久的修煉,清晰凝重的宣告也似乎異常精準地避開了熙攘與吵鬧。

“今日步入此途,早已積重難返。不可使此罪身,再為朝堂抨議……不可使此孽血,再汙人倫鄉情……”

時至深夜,一陣急促的拍門聲驚醒薑彌。

“何事?”薑彌警惕地問著。

門外的親信低聲答道:“陸氏公主居所有將士起義,王儉……已死。徐寧也咬舌自盡了。”

薑彌直接僵在原地,皺眉喃喃道:“局麵明明尚未至絕處……未至絕處啊……”

很快,薑彌忽然意識到,這些人不過是看透了接下來的人頭滾滾,在大廈將傾之前,作以了斷,盡力將所有的罪名止於己身。隻要人死了,就沒有大肆牽連的借口,除非陸家要髒自己的手,否則很難清洗朝堂,把控內外。

“縛以繩章,司法之爭。罪以名教,派係之爭。隻要是派係之爭,就還會有一部分力量站出來,保全我們。還有機會……還有機會的……”

薑彌抿著雙唇,即便他知敗相已露,即便他知此次王命正名俱失,但他仍然不能夠放棄。放棄,意味著他會成為此次禍亂的罪魁禍首。因為他自幼便知曉一個天大的謬論。

取亂侮亡,非聖王於是致治;民和眾泰,非湯武所以成功。

民眾和泰歸於己身,聖王於是致治。取亂侮亡罪於前朝,湯武所以成功。

天下鼎沸,豺狼交爭,他們就是這樣不甘心。

次日卯時,厚重的朱色宮門軋軋打開,在寧靜的清晨迎接門外人絕對恭謹的朝見,以及絕對蔭庇的禍心。高闕上,有雲雀啼鳴,元湛下意識地抬頭尋找,卻被薑彌拉了拉衣袖,“大王當心腳下。”

此次覲見並未安排正式朝覲的正殿,而是選在東配殿。配殿兩側有幾排廡舍,中庭設禦池,池中幾片殘荷枯葉映於碧波之中,經朝陽一照,反倒有金華榮豔之感,甚是妖冶。

“此非正所,又怎堪承正名。”元湛目光戚哀,低聲歎氣。

如今時局可謂分外敏感,中樞地方廝殺數日,能進入這間大殿的已是不俗之輩,因此各方都已小心警惕到極致。薑彌與陸昭最終達成一致,允許濮陽王攜帶一千五百甲士,隨行入覲。當然,陸昭這邊也不會沒有準備,吳淼所率兩千甲士也布設大殿內外,以備不測。

有此準備,雙方雖然能夠各自安心,但大殿內外空間未免有些局促。濮陽王的近千兵眾不得不圍堵在禦池周圍,與廡舍附近吳淼所率甲士交錯相擠。偶然有人踩到腳,亦或是兵戈碰到對方的鎧甲,便要爆發爭吵。薑彌不得不疲於奔命,生怕在此關鍵時刻有什麽變數。畢竟,如果他們真的想通過戰鬥解決問題,早先就不會請求入覲。

元澈早早便坐在禦座上,陸昭則立其身畔,出宮迎接濮陽王的乃是靈岩禪院的秀安與廷尉彭耽書。

當所有的禁衛軍拱衛著各自的主人,集結至大殿內外時,元澈輕輕歎了一口氣。

以此麵目兄弟相見,自然是傷感的。濮陽王元湛雖不能稱之為僅存的手足,但若其人敗落,那麽薑太昭儀二子的結局也不會再有疑慮。畢竟,前朝跨度長及數年的八王之亂,曾展現了親王亂政的諸多可能,這必然是曆史的君王們疏離骨肉的必要教訓。

以濮陽王一身,掀起謝氏、王氏一整張權利網絡,隻待屠刀落下,幾朝門閥,盡數摧殘。血液固然是造反的根本,但子嗣的削弱雖會為王朝帶來短暫的安穩,亦會因為枝葉凋零而導致親眾俱叛。皇權的輪回總是懷抱罪惡,可他們仍要樂此不疲地吞下罪惡之果。

悲傷之餘,元澈也徹底意識到自己的弟弟真不是一個合格的政治人物。兵戎相見,便是對立,如此對立,來日又如何能繼承他的政治威望?害怕?害怕固然是人情使然,經曆使然。但皇後揮兵禁中,立場仍是清除奸佞,擁護皇帝,現在他這弟弟一操作,氣氛和篡位一樣。相比之下,陸昭的父親都被先皇殺了,發動宮變之後,還敢隻身來見自己,氣度膽色,高下自分。

況且,他如果真有心殺這個弟弟,早就殺了。出征之前沒有處置,入禁中時也沒有讓禁軍動手,又怎麽可能在文武百官那麽多人的麵前把弟弟做了,天家顏麵還要不要了?

行入殿中後,以濮陽王元湛為首的一眾臣僚下跪叩拜。

“臣弟參見陛下。”

“臣等參見陛下。”

元澈提前服了藥,此時氣色尚好,便指了指身邊早已預備好的空席道:“皇弟請入座吧。”

恰到好處的諧音與恰到好處的意有所指,驚得濮陽王顫抖不已。

然而未等濮陽王驚魂落定,陸昭當即斥責道:“眾卿身居台輔之重,徐寧、王嶠、王儉禍亂朝政,罪應伏誅。可是濮陽王本應就國,為何要強挾闖入禁中,節外生枝?”

聽到陸昭痛斥,濮陽王直接撲在了地上,目光期期艾艾地望向皇帝,似乎想要辯解,但終究沒敢說出一個字。

倒是薑彌,思索片刻後從容出列,躬身下拜道:“啟稟陛下,拱護濮陽王入宮,絕非強挾,亦無擾亂禁中之意。徐寧久負皇恩,失以臣節,禍亂當時,王嶠等昧於大義,因利盲從。皇後又剛剛生產,難免乏於應事,竟使兵禍叢生,置皇後公主乃至於陛下於險境。陛下履極已近春秋一載,君臨率土,平一宇內,然而禁中邪情滋生,奸謀外露,臣以為乃是儲宮無主,前星未耀所致。”

“濮陽王湛乃先皇貴子,陛下手足,春秋盛年,誌意偉然。值此動亂之際,危難之時,若則為儲備,則天下莫不拭目順耳,觀化聽風。皇後雖與陛下情篤,但至今無男嗣所出,臣以為,固本忘其私愛,繼世存乎公道。私愛毀以典儀,公道正於視聽。為人君者,不可不重之。所以臣等迎濮陽王於西省,備籌國務,此乃社稷大計,國之根本,絕非節外生枝,強挾邀權!”

薑彌話音一落,不少臣僚也都紛紛跪叩元澈,作以附和。

薑彌這一大段話,也摻雜了不少信息,盡管先前痛斥徐寧、王嶠等人,但這些人都死了,最後還是直接將責任甩到了陸昭身上。

禦座上,元澈不置可否,隻是轉頭望向弟弟,溫和道:“三弟也對此言認同?”

元湛的頭卻更低了,隻聲音顫抖道:“臣弟……久,久疏朝堂,星霜履換,難辨明晦。但徐寧等人惡跡,臣弟也略有耳聞。此番鋤奸懲惡,全賴西省眾臣與皇後之力。臣弟請陛下原宥臣等不請之罪,但臣等心中,貞質無虧,還望陛下明察!”

聽到元湛的答語,元澈下意識地皺了皺眉頭,繼而閉目冷言:“爾等鋤奸懲惡,那朕豈非助奸助惡?近臣親幸難免私情偏愛,不意在眾卿眼中,竟已昏庸至此?”

此言既出,不獨濮陽王等跪拜稱罪,就連陸昭不能再立於元澈身側,連忙退入臣班。待眾人安靜後,她才開口道:“陛下,古先哲王之有天下,在親孝,在慈惠,奉誠意,厚人倫,思近而及遠,治家而刑國,是以協和萬邦,尊卑有序。此中道理,絕非俗流外家所能輕窺。”

“徐寧、王嶠、王儉之罪,非在於親,非在於幸,非在於陛下之慈惠,非在於陛下之誠意。”陸昭頓了頓,繼而聲音略有提高,“其罪,在於恃權論義,恃親論序,踐踏典訓,別啟奸謀,至使興伐罪之師屢興於外,亂常之黨逍遙於內,人事紛華,天心靜默,罪首雖誅,而陛下英明受累。臣妾實不忍縱容。”

不得不說,陸昭的對答不乏高明。皇帝是英明的,佞幸是有罪的,你們這些俗流外家不懂就不要亂說。最後,對徐寧等人的論罪也有意思。恃權論義、恃親論序的可不止是徐寧,你這個外相薑彌還有擁立濮陽王的這些人,所作所為,本質也都是一個樣!

“人事紛華,天心靜默……”閉目的帝王這淡淡一笑,似乎有所品咂,隨後一言定音,“皇後所陳,誠乃德言正論。”

說完,元澈又看向元湛,命他與陸昭二人起身,而後歎息道:“棠棣不能共生於庭內,實乃憾事,華則華矣,倒不如籬下瓜葛,蔓蔓親親。”

棠棣多喻兄弟,瓜葛則論夫妻。

麵對如此冠冕堂皇卻又尷尬的情話,陸昭屏氣按刀。

不過元湛聽到兄長對自己這種疏離態度的不滿,倒沒有驚慌失措跪倒言罪,而是悲傷地抽泣起來。

魏鈺庭此時從臣班中出列,正色道:“徐寧、王嶠等人擾亂社稷,危圖大寶,幸有皇後以義製暴,維護忠義,濮陽王守庭以護。如今,當推查徐寧、王嶠涉事諸人,論罪以實,昭明原委,宣告內外,勿隱惡,勿徇私,付予廷尉,量刑有司。”

魏鈺庭到底是維護皇權的一派,濮陽王係罪可以,但要從謀逆之罪中摘出來,以保護一部分宗室權力,因此凜然發聲。不過餘者就不那麽幸運了,所謂涉事諸人當然也包括薑彌以及兗州世家。畢竟,如果日後濮陽王登位,魏鈺庭身為寒門魁首也不能允許世家再度抬頭,自然要借此時機一力打壓。

這是他與濮陽王利益的重疊與相悖,也是與陸昭理想的共識與敵對。

元澈隻覺心裏一塌,知道這句話魏鈺庭一旦說出口,一場兵戈禍事便避免不了了。他側頭看向陸昭,見陸昭也同樣看向殿門口的吳淼,於是身體微微前傾,向跪在最前麵的元湛虛弱招手道:“此事自有台省諸公量裁,朕不煩憂。三弟久受驚擾,快上近前,朕也好與你一述兄弟之情。”

元湛怔怔地望向兄長,挪了挪步子,準備擺脫己方宿衛,走向禦座。然而薑彌卻突然橫在他身前,近衛也就勢圍拱上前。

薑彌直接拱手向皇帝高聲說道:“國之大體,唯忠唯義。人之正倫,唯孝唯悌。陛下身為先帝嫡子,斷不可忘先帝大造之功,以貝錦之說而驅忠義,以萋菲之言而拒孝悌。濮陽王乃先皇之愛子,陛下之手足。天

下乃祖宗之基業,元氏之山河。血脈相繼,授事至親,陛下若能以大業托於嫡親,述遵先旨,臣等必謹遵詔命。”

“此番動亂,陛下龍體未愈,難視朝政,然而誅殺叛逆,之所以成事,乃因濮陽王盛年富力,胸懷大器,是以人心所向,天命所望。如今奸惡既除,濮陽王已入朝用事,既有仁德之名,更具治事之功,攜滿朝忠骨拱護陛下,陛下不可再奪此情,使濮陽王囚居禁苑,行動舉止受他人分處,來日棠棣凋零,實乃宗家之大禍!”

殿內寂寂,鴉雀無聲,誰都沒想到薑彌竟然如此激進。這一番話不啻於逼迫皇帝立濮陽王為皇太弟,否定陸昭權力的法統,甚至可以引申為逼迫皇帝遜位。

陸昭望向禦座上麵色陰沉的元澈,又看著殿內涇渭分明的雙方護軍,隨後解下腰間的百辟長刀,拔出半截刀刃。尚未幹透的血跡滲著刀刃凜冽的寒光,映入陸昭眼眸,順著刀鋒,直接指望濮陽王。

“自九月至今,雲羅霜鋒頻現於宮牆之內,鼓角旌旗屢出於闕門之上,朝臣禁錮,宮人囚鎖。吾雖為女子,自恃帝家王氣,不敢空勞玉輦,思存親憂,藥手拭淚,身負甲胄,將命無違,唯恐榱棟崩頹,大局難存!”

陸昭邊說邊踱步,目光卻死死鎖住濮陽王,“瓜葛之纏,親親蔓蔓,露滋日耀,恩情積年,豈能因時節變幻,幾日羸病,而廢尊奉,裂王權?吾乃東吳遺族,衍齊舊姓,此身所長,皆在恩親,此情所係,俱在君王。若使人望侵逼正統,明器迫隘神器,伏節身死,便在此日!”

刀劍拔出,濮陽王等人俱向後一退,而守衛於大殿內的吳淼也拾級而上,隨後禁軍係數斜戟而立,陣型一束。

元澈則眼皮一抖,也沒想到自己的瓜葛之辭又被利用了一次,還被用得如此虛情假意。不過陸昭的意思也很明白,我與君王有恩情,想一句話就逼皇帝退位,斷無可能。你濮陽王與皇帝雖然也有手足之情,但你在逼皇帝退位,這就是你我之間的差距。更何況,我冒著生命危險收拾出來的局麵,想被你們摘了桃子,也要問我背後利益集團答不答應。

陸昭的反應可謂悍然,連薑彌的人也頗為驚詫,一時間倒不知如何應對。

倒是濮陽王,忽然跪倒在地,哭訴道:“兄長病重,臣弟恨不能拱護左右,侍奉湯藥。幸得皇後持重,保全大局,以掩臣弟疏忽之罪,不當之失。皇後之功,臣弟不敢比羨,唯願同效此節,伏屍禦階,亦不會汙名青史,使此情永為暗聲!”

“大王你……大丈夫怎能將自家權柄輕授別姓?”薑彌急火攻心,以致不能言語。他明白元湛的選擇,向皇後俯首稱臣,其實就是建立皇族統一戰線,把肉爛在自家鍋裏。“大王,皇後之心,豈止於一功!大王今日既退,我等俱係牢獄,大王又何以脫身?必將永擔此罪啊!”

“嗬……”元湛目光微動,忽而展頤,其暗淡蒼白的容顏似乎因一絲誠心而光彩頓盛,“今日既退,我自永擔此罪。如若不退,這禍亂天下之罪我更擔無可擔。至於權柄輕授麽……權在我家,天下誰家?權柄雖授別姓,也比被朝臣世族奪權架空要好。我既身為王族,身上終對這世道有一份不可推卸的責任。隻望大舅放下屠刀,切勿再執迷不悟……”

“頹誌蠢物,不足興邦,誠能禍國!”薑彌的目光由不解轉為暗淡,繼而變得格外陰狠。話音未落,薑彌便一把將元湛拖回己方宿衛中,隨後將手一招道,“諸社稷功士,皇後欺壓皇嗣,囂張至此,懇請我大魏忠貞之臣,誅其於階下,以明正祚!”

緊接著,薑彌周圍的宿衛也亮明刀槍,而盧霑之子盧誕從人群中持劍走出,悲愴道:“我父身死,皆為賊婦所賜,今日血濺三尺,誓與妖後不共戴天!”

陸昭望著眼前的少年,語氣倒是平和:“爾父當年任詹府一小吏,卻以我等血親複仇誅殺虞衡為失之公道。如今身後孤子,卻以血親複仇為念,實令人唏噓感慨。”

隨後陸昭輕蔑一笑,將鑲金嵌寶的刀鞘隨手擲於一旁,單手執刃,不徐不疾地向前行進。寒鋒追隨著她的衣裾與行止,如排輕風碧浪,摒棄了周遭的宿衛與朝臣。

持劍決鬥的華姿與冶容,曾被兩年前的亂臣賊子演繹過。而此時,不同於眾人曾見識過的狠戾逼淩與光彩豔爛,微垂的鳳目與襟袍,更像是天光沉落在寂寂春庭中的無量慈悲。

“若為執念,一決生死。若為父節,屏退一旁!”

少年是衝動與懵懂的,然而魏鈺庭明白,這是陸昭在極力保全盧誕的性命乃至於其父子的名節,因此趕忙將盧誕拉至身後。

盧誕退到一旁後,薑彌身後的部分禁衛軍也有所猶豫。正當這時,門外又有宿衛通報:“禁苑外有禁軍兩千,自稱已斬逆賊王儉頭顱,拱護公主入苑,拜見帝後。”

薑彌見盧誕退後,已知大勢不再,麵如死灰,但聽到宿衛通報後,卻忽然昂首大小起來,進而戟指陳留王氏諸子弟道:“謀逆之名,何其深重,王尚書豈敢輕作險謀?陸氏用計,隻為將爾等拖入彀中。事已至此,爾等難道還要猶豫,以須眉朝士之身,而屈服區區女子勢焰之下?”

起初,那些王門子弟還有些搖擺,但漸漸的,一部分人也明白了陸昭的所有行為。把公主拋棄在外,落入王儉之手,不是天家冷漠,而是讓那些搖擺不定的宿衛有一個大義的出口。

至於這些宿衛什麽時候會搖擺不定?那自然是君王降詔要召見濮陽王並授予薑彌部分禁軍事權的時候。罪惡終須有人承擔,因為人心不一,每個人心中都有一盤算計,都害怕天塌下來砸死的是自己。陸昭掌控皇帝這麽久還引而不發,層層退讓,就是要讓他們為了自己心中的大局而互相攀扯,互相指摘,最後變成人人皆盼皇後主持大局。

現在,拱衛公主的兩千禁軍既有為王儉定罪的必要,也有為王儉定罪的權力。那麽他們這些王門子弟也不再有與這些禁軍同樣的立場,支持濮陽王發動一場真正的兵變,是他們沒有選擇的選擇。當他們還因昔日與陸家的情誼自以為有轉圜餘地時,今日沿著留血的刀鋒回望,那雙眼睛也必然是他們最熟悉的。

說話間,薑彌早已拔劍在手,直接撲向最近一名皇帝宿衛,一劍刺穿其咽喉,隨後環顧左右,猙獰大笑:“為國驅使,誅此易鼎之賊!爾等滿門兒郎,若非簪纓封侯,必為西市懸首!殺!”

鮮血已落,再無立場可選,此時每個局中人心中的凶戾與絕望都被激發出來,一如叫囂的野獸。

大殿中的金柝聲好似一場禮樂的鍾磬交鳴,有人高呼,有人悲鳴,有人掙紮其間。扭曲的動作,扭曲的嘴臉,不是不痛苦的,它之所以無法停止,不過是因權欲而沸騰的血液。

虛弱的帝王並不能久坐,他隻是平靜地目視著一切原委與一切結果,他無力阻止親人的痛苦,一如他無力阻止這場沉默的奪權之戰。

“走到這一步,這真的是你要的結果?”他望著陸昭,“完成這場殺戮,即便你有大義加身,也逃脫不掉青簪史筆的討伐。”

政治中總結的智慧堪稱瑰寶,而智慧的累積也如過勁的繩索,捆住了正義。當被困住的正義拿起刀鋒時,必然也會砍傷自己。曆史在迭代,黑暗的智慧向著瘋狂旋轉深陷,它與□□的壽命一樣,是人們無法逃避的終點。

為了拯救而選擇一部分人的犧牲,是鬥爭,是清洗,是政治包藏的禍心,卻同樣也是新生奮力的延續。

飛濺的血液打濕了陸昭的額發,濕漉漉地搭上眉梢。血水順著麵頰徐徐流淌,匯聚到下唇,在凹陷處停留許久,才緩緩滴下。

“我們用盡畢生獲得權力,不過是為把權力關進樊籠。”她說,“文景之所以盛世,是因有功臣貴勳的製約。今日血汙,亦是青史加諸於我的製約。”

元澈隻覺心中震撼,忽然想去抓她的手,但身體又輕又涼,連神識都要被這種震撼剝離。他忽然意識到,他一生都希望解開她身上的枷鎖,而她則要走向囚籠,並且終生披此枷鎖。

“對不起,元澈,這是我的選擇。”

那些配得上自己野心的人,在理想達成時,獲得的都不是快樂。而元澈知道,陸昭這一生,即使是快樂,也不會太快樂了。

此身為國,便無以為家,意深者從來言簡,權重者必然情薄。

一場屠殺自殿中蔓延,直至中庭。枯萎的荷花沐浴在朝陽與鮮血中,綻放著最後的冶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