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暗線
京兆獄設在京兆尹府邸之東,專門關押京都犯案之人,直接由京兆尹掌轄。自皇帝封陸振為京兆尹後,陸振入京後當麵請辭,自稱愚鈍。與此同時,元澈也聯係朝中言官阻止此事,以漢人不懂胡人習俗,匆匆上任必有動亂為由,使皇帝改了主意,之後便換了出身慕容鮮卑的慕容寧為京兆尹。
如今涼州局勢不穩,大戰一觸即發,為防止京畿動亂,京兆尹又轉至了元澈名下。慕容寧乃慕容鮮卑部落最具人望者,此時忽然失位,眾人各有猜忌。然而皇帝也立即放出要重新委慕容寧以重任的消息,稍稍平息了慕容部的怨氣。
此時大獄外雕刻狴犴的漆黑大門緊緊關閉,太子左二衛進駐把守。詔獄審訊堂裏,林林總總列了五六個羌人,其中一個便是元澈今日抓到的。
“這三個人先收押著。”元澈指了指最左邊跪著的囚犯。幾輪互相指認之後,這幾人身上的信息基本被壓榨幹淨。長安內有數條暗線直通內宮,消息便由此傳遞,這幾名便是在外圍傳遞的一環。而宮內傳遞鏈,幾人零零星星供出了兩名守衛和一名采買處的小宦,再無其他。因此元澈隻能先按照目前的線索,進行新一輪的抓捕。
至於另一人,是一個月前便抓住收押的,經過一番審問後,已經奄奄一息了。元澈看了看對方已經被鐵鐐銬磨爛了的腳踝,身上的傷口無數,大多已經化膿甚至生出疽囊。馮讓附耳低聲說了一句:“他有家小在涼州,捏在涼王的人手裏。”
元澈歎了口氣,這個人為一家人能活著,想來鐵了心死在這裏了,因此揮了揮手道:“給他換身幹淨衣裳,再與他一些吃食和酒。”之後,另換了一副笑臉,對今日剛剛抓獲,現在孤身一人的年輕囚犯道,“你也看到了,他的結局也實在算不上有多好。你有什麽要交待的麽?”
前有正反兩例,對比實在是明顯。這名羌人思考許久後方道:“殿下,草民雖然一介卑賤之軀,但是父母年高,需要奉養,心中很是掛念。我想活著回去,也希望我回去的時候父母也活著。”
元澈心道有門,便點了頭:“人之常情。你說吧。”
羌人道:“殿下仁慈。該交代的事情,草民會交待,隻是交待之後,殿下莫要把草民放出來,依舊把草民關在這裏,再放出死訊。等平定涼王之患,殿下再放草民出來,可好?”
元澈笑了:“你倒是個聰明人。若涼王此次贏了,攻占長安,你也一樣會被放出來,倒是不虧。”
羌人也自諷般地笑了笑:“這是草民的一點小心思罷了。不過殿下放心,草民定將如實交代,如若交代不實,殿下立斬了草民,草民也絕無二話。”
“好,你說。”元澈示意了負責記錄的文官,供以筆錄,見那羌人又緊張起來,遂道,“你放心,這些供詞不會立刻放出,待事情了結,你若喜歡,將供詞拿走都可。”
這時羌人才放下心來:“殿下,草民確是涼王派來的,但並非監視朝中傳遞消息,而是負責監視靖國公府。”
元澈心中一緊,袖口裏的拳頭愣是攥出了絲絲冷汗:“為何監視?”
羌人道:“靖國公府的嫡長女每逢初二,便去三江館與線人碰麵。自陸歸出仕涼王之後,已經開府納兵,自己也有線人安插在長安,並不受涼王控製。涼王是怕陸歸因靖國公府之故,暗自與魏國串通,因此命草民前來探查。草民查探這些日子,倒也知道了些東西。靖國公長女一般初二在此取消息,到了初五便會再次出府,有的時候是初四。出府之後,便和一個賣胡餅的人接頭。”
“那人長什麽樣?”見元澈冷著臉,一句話不說,馮讓著急問。
羌人回答:“大長臉,有點兒黑,右眼皮上長了個瘊子。每次都是在楨侓坊的興安茶樓前見麵。”
馮讓一愣,特征這麽明顯,倒是不難找。
“殿下,草民就知道這麽多了。”羌人合盤托出,看起來也並無隱藏。
元澈陰沉沉道:“待孤核查,若是屬實,你自然平安。”說完又囑咐獄卒,“先帶他下去,方才那個人快不行了,讓他去照顧,好歹盡一盡同鄉之誼。”
之後元澈下令,讓人盯死了國公府,出來任何人,都要隨時通報。又布了人,在興安茶坊附近。審訊完畢,元澈有些口渴,端起了杯,看了看,皺著眉頭將杯內的殘茶潑了個幹淨。
幾名文吏驚惶地命人重新奉上熱茶,卻被一旁的馮讓止住,抬頭便見太子早已頭一不回地離開了審訊室。
第二日,宮內封賞的旨意便接二連三地傳進靖國公府。離冊封大典的日子愈來愈近,魏帝降旨允許陸家府中女眷於大典前一日入宮探望。宮裏也差了人,說明更衣燕坐,受禮息退之事,又寫了儀注交於府上。
女眷入宮之期既定,禮製輿服便是一樁大事。宮中雖派了掾屬前來,但大到章服顏色紋飾,小到釵環的材質與鑲珠的數目,皆要顧慮到,隻能由顧氏全力應承。而陸妍封後又涉及到陸氏宗籍修撰,則需陸振頻頻入宮。而陸衝則因削藩一事躋入中朝,暫備顧問。
這幾日時氣並不好,過了晌午,窗外依舊是陰陰翳翳。冷風伴著幢幢疏影映在窗前,投在紙上,拖曳出一派紛亂章雜的意味。唯有墨色一勾一挑地倫序而出,勒石鑄鐵一般壓在這一片流影之上。
雲岫捧著兩封書信進來,駐足在旁看了片刻,待陸昭停筆方道:“娘子的字已經練得很好了。”
陸昭看了看那張紙箋,又看了看自己的字,微微搖頭,自嘲道:“不過是勤以補拙,形狀有些,風骨卻還談不上。你這又是做什麽來?”
雲岫連忙將手中的兩封書信呈遞上去,道:“這是五郎讓婢子交給娘子的。今天一早五郎就去采辦東西去了,剛剛差人回話說貨品下午就到,除兩百匹白絹之外,其他的東西五郎會托人送到涿州。還說後日是皇後冊封大典,又近除夕,諸藩皇子都提早進京了,街上亂,讓娘子少出門。”
陸昭沒說什麽,徑直接過信。上麵那一封紅泥封口,落款是京兆立券,陸昭直接將信收入了案邊的閣屜裏,然後拆開了另一封。
這一封字跡卻十分潦草,是提筆匆匆寫下的,既不是陸昭父親的字,也不是陸衝的字,沒有落款,上麵隻有短短的一句:擢慕容寧為益州刺史督軍事。
這是一道足以讓削藩之議一錘定音的政令!
陸昭驚愕萬分,即刻對雲岫道:“速去見母親。”
魏國所轄益州,其實隻有北益州的漢中一郡。漢中重鎮,王氏於魏國立國之前便於此處世居,樹大根深,已成苞桑之業。昔年先帝欲立涼王為太子,因選漢中王氏族長王業嫡孫女相配,使涼益互為援引,懷抱
關中,南蔽巴蜀,運意可謂深遠。
王業盤踞漢中,守陽平關之險,北控入關三道,四代人擁兵自重。曆年拖延賦稅,不送質子,唯一一嫡係子侄入朝為官乃是王業嫡孫王叡。王叡的短暫入朝,算是當年漢中對今上登基的一次表態。而王叡退出朝堂之後,更無人入朝。而去年,王業從弟,於涼國任金城太守王亮也因年歲已高轉入天水內史。
漢中這些人既不願與今上合作太深,亦不願將未來全部壓在涼王身上。在削藩這個敏感時期,其實是個中立勢力,是可以爭取的。
而慕容寧此時被投入漢中這個深潭,無疑要激起漣漪,逼漢中王氏表態。
慕容寧乃是後燕皇族慕容氏遺珠,魏國立國皆賴慕容氏之力,後於參合坡狼顧反咬,遂有今日江山王業。不過魏國高祖仍以慕容氏女為皇後,對其家族並不過於殺伐。說到底,那後燕前主是還高祖自己的舅爺爺呢。
以往益州刺史之位都是派陳留王氏或是其他高門子弟上任。因有本地仕子不任本地官的規則在,這些高門才俊大多入鄉隨俗,承認當地豪族利益。畢竟你家子侄亦在我鄉土為官,規矩大家都明白,沒必要互相往死裏得罪。所以益州刺史們多有著和稀泥的本事。
而慕容寧不然。他身為遺族之後,家族實力不強,無鄉無土,兼具戚族身份,所依賴的是魏國皇權的力量。
皇帝令慕容寧任刺史、督軍事,是讓他插手漢中軍政。若他不赴任抑或是不能勝任,皇帝則可以違命處死慕容寧。慕容寧沒得選,隻能以雷霆手段插手漢中。
如此,漢中必須由此時表態,再無中立之地。
若漢中王氏不願屈從,則會殺慕容寧。所以魏帝不會派自己的嫡係赴任,畢竟危險太大。如果慕容寧被殺,漢中明朗,魏帝隨後能布置從容,所損失的不過是一遺族後人。這樣既削弱慕容鮮卑在北境固有的影響,又可使慕容鮮卑與自己同仇敵愾,為關中民族矛盾減壓。待局勢穩定,更可以占據大義,以此向王氏發難。這個局麵自然是好處多多。
若王氏選擇魏帝,隨不至於即刻與涼王刀兵相向,但可以閉守險關,停止向涼州輸糧。魏帝以不戰而屈人之兵,更是穩賺不賠。
因此,令慕容寧為益州刺史,可謂削藩令之先聲。
顧氏聽到這個消息之後,麵色暗沉,點頭道:“今上謀略深遠,我家須要謹慎應對。”
舉國都在談論大魏新後之事,而這條益州刺史的任命,卻早已在某個不為人知的夜晚悄悄地離開了長安,就連朝野上下都沒什麽異動。可見為了實施這條政令,魏帝已經縮小了商議圈子。即便是陸衝轉入中朝,亦不知此事,可見自家被防得有多厲害。
消息裹得緊緊的,行事也不拖泥帶水,暗影藏鋒,臨境方露,倒真像是當今陛下的手筆,老成到了極致。
陸昭將那信輕輕一擲,白紙黑字頃刻在嗶駁的炭火中化為了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