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59章 宮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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繡衣禦史屬的值房位於皇城之西定安橋附近。此時已至夜半,風聲刮著窗紙撲棱棱作響,而值房各角的帶刀守衛卻靜立如石,靜穆無聲。

一個麵色泛黃的小侍提著水壺,小心翼翼地走進了值房。值房內,一名身著綠袍的年輕內侍立在屏風前麵,偶爾瞥向屏風後端坐的人影。看見小東西頗為吃力地提了水進來,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去泡茶,自己則冷眼在旁邊觀看。

但凡新進的內侍皆要在值房內侍奉頂頭上司五六年,學規矩,學本事。等出師了,或派到各殿管事,或在繡衣屬內任文職。有造化的,讓繡衣禦史帶著,在皇帝麵前露上那麽一回臉,那就是萬人難及的一世富貴。

小內侍泡完茶,端到年輕內侍的眼皮子底下。年輕內侍瞥了一眼茶杯中的沫子,皺了皺眉,聲音尖利地斥責道:“這茶怎麽能吃!”見小內侍滿臉委屈地看著自己,仿佛下一秒眼淚就要落了下來。年輕內侍終是歎了口氣,自己起身走到盛放茶具的案前。

“茶要衝洗三次方可。”年輕內侍一邊說,一邊嫻熟地取出六安瓜片,分量比尋常量稍稍多一些,“主子晚上值班,茶喝的濃。”小內侍站在旁邊聽著,並仔細觀摩著年輕內侍的動作,默默記了下來。

“主子早上用陽羨,中午用顧渚紫筍,晚飯後多用靳門團黃,若沒有,依舊用陽羨便好。”年輕內侍諄諄教導著,手上的動作依舊沒有停,“茶麽,提前泡好,眼睛耳朵要勤快。若主上今兒個咳嗽了,茶水上更要勤一些。聽懂了?”

小內侍點了點頭道:“聽懂了。”

年輕內侍聽著對方並不標準的官話,無奈地搖了搖頭,然後道:“你,去把外麵回事的人叫進來。”說完,便捧了茶轉進了屏風後。

片刻後,外麵走進了一名黑衣男子,麵有胡須,他雖是繡衣屬的人,卻不是宦官。繡衣屬人員紛雜,在宮內行走的多是內宦,但宮外的便是形形色色的人。叫賣郎,浣衣女,酒博士,算命的,勾欄女子,街頭賣藝,無所不在,無所不用。至於公卿之家裏安插的人,則更多。消息林林總總通過龐大的網絡匯總至宮內,由幾名高級文員疏理,最終呈報給繡衣禦史本人。

不過繡衣禦史手下也有一些可以直接驅使的外勤人員,這名黑衣人就是其中一個。

“卑職劉芳之見過主上。”

“起來說話。”屏風後麵的聲音慵懶卻極具攻擊性,如同伏在地上吐著信子的毒蛇。

劉芳之起身,然後道:“稟主上,咱們在國公府正堂內房安插的一個女婢,今天早上在鬧市裏被人一刀捅死了。國公府晚上報了官,案子如今在太子手裏邊按著,但隻是立了案,沒給什麽說法。捅死女婢的人是個叫賣郎,出了事之後逃走了,卻不知被哪裏來的一群羌人殺了。卑職也去查過了,那叫賣郎並不是咱們繡衣屬的人。”

屏風內有瓷器輕輕碰撞的聲音,裏麵的貴璫顯然放下了茶盞。“那婢女是自己出去的,還是跟著什麽人出去的?”

劉芳之道:“國公府負責值守的人報了消息,國公府前後腳出來了兩輛馬車,她是跟著第二輛出來的,說是靖國公的嫡長女出門,大抵就是在那輛車裏頭。兩輛車的人都是去了興安茶樓,進去之後,單她一個人出來,和叫賣郎說話,出了事。後來場麵太混亂了,茶樓裏國公府的人就匆忙上了車,等到傍晚人都回了府,還沒尋見人,覺得不對,就報官了。”

“上午出了門,街上出了這麽大的事,去的都是女眷,怎麽傍晚才回來?”貴璫的提問向來刁鑽。

劉芳之謹慎回話道:“最後一輛馬車是傍晚回來的,上午的確是回來了一輛車。至於哪輛馬車坐了什麽人,還容卑職再去探探。”

屏風後麵修長手指的剪影揮了揮,年輕內侍將茶盞撤下。貴璫繼續道:“那婢女在國公府裏如何?國公府的人待她如何?我記得上回你們報,她已經在內房侍奉了。”

“主子所記不差。”劉芳之道,“她才入了內房,據說頗得顧氏的重用,連這幾日府內查賬清點,也多是用的她。聽掌事說,顧氏一向軟弱心善,下人即便有過失,她也多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是個仁慈的主兒。”

“那個嫡長女待她如何呢?”

“據說也頗為親近。”劉芳之忽然想起來什麽,“那婢女上次傳消息的時候還說,國公家的娘子還要討她去屋裏呢。顧氏還給她取了個新名字,叫和玉,和自己的陪嫁一般尊貴。”

“和玉?”貴璫的聲音露出了一絲驚異,“倒是極好極尊貴的名字。”

劉芳之沒讀過什麽書,不做品評,倒是屏風內是風的年輕內侍笑道:“昆山和田,東嶺岫岩,的的確確是個有臉麵的名兒。”

“晟兒你要慎言。”屏風後,貴璫的語氣陡然轉冷,“昆山和田是不假,但隋珠和玉,也是舊典。”

名喚晟兒的年輕內侍本名叫汪晟,聽主上頗有意味的責難,自己頓時蔫了下去。隻聽貴璫繼續道:“既然如此,咱們也不能不防一手。去查查國公府嫡長女的底細,若我記得不差,兩年前今上還誇獎過她呢,若此事果真係她,那倒是個狠角色。”

劉芳之應了聲是。

汪晟道:“主上,這和玉要怎麽處置?太子如今掌京兆尹,少不得也要過來問咱們。”

貴璫思索了片刻,然後道:“咬死了說不是我們的人,先引他往叫賣郎身上查查。至於這個和玉麽”佛珠細碎的碰撞聲填補了貴璫思考時的沉默,“她家裏人來過沒有?”

汪晟最清楚內情,此時他回話道:“和玉犯的原是死罪,要判斬的,他家裏人這幾年也沒問過她的事情,倒是要錢的時候多。”

繡衣屬許多細作都是死囚出身,若做出成績來,可以輕判不說,還有賞錢可拿,對家裏人來講,其實也是個指望。隻不過這些家人大多也會被捏在繡衣屬的手裏,作為人質。

貴璫道:“依舊按殉職發撫恤錢吧,做的隱蔽些。太子和國公府也算有些故舊,這件事咱們先不要插手過深。”

劉芳之應下了。

待劉芳之退下出了值房,屏風後的貴璫開口道,“汪晟,跟我走一趟,去禁中,麵聖。”

汪晟疑了一聲:“這個時候了,主上……”

貴璫道:“西北的軍務今天來了不少,聽說已經打起來了。今上這會兒不會睡。”屏風後傳來了整理衣擺的聲音。

值房外,小內侍蹲坐在地上,聽見腳步聲,猛然抬頭,眼前是一片大紅織金色。襴袍如擎傘一般搖曳生風,大步流星的貴璫腳步穩而疾。似是發現角落裏可憐的小生物,他抬了抬手道:“讓他去馬廄,牽我的馬。”

進宮的車子寅時準時停在國公府外,府裏能進宮的女眷不多。此次進宮的唯有陸昭與母親顧氏,外加上兩個貼身婢女。雲岫此時早已不在國公府,陸昭乳母文氏重病,所以遣了雲岫去那裏照應。況且雲岫畢竟曾在宮裏當值,若露出端倪,反倒不好。顧氏淡淡一笑,隻讚陸昭安排妥當,旋即上了最前麵的馬車。

越近皇宮,長安的風越捉摸不透。原本是凜冽刺骨的北風,一旦近了宮城,便愈發得**漾惚恍、旖旎溫柔起來。濕蘊的氣息混雜著頹靡的宮香,帶著一絲涼薄的意味熏透了每一層錦衣華服,沁到盡處,到底還是刺骨的。

陸昭原本對長安的未央宮毫無興趣,然而還是被它的宏偉震撼了。她記得史書有載,蕭何對漢高祖說“非壯麗無以重威,且無今後世有以加。”一向節儉的漢高祖才同意修成這座華麗的宮殿。其實於任何一個國家來講,重威與否原不在這表麵功夫上,然而雕鏤畫棟、獸頭滴水下,卻無不彰顯魏國國力雄厚。

而她現在已經站在這宮牆之內。巍峨的山嶽之上,必有淩雲之風,高聳的危崖之下,自有驚濤駭浪。不過從此以後,長安風浪的方向就不僅僅是魏國人說的算了。

椒房殿朝賀皆有順序,先是以太子元澈為首,領三皇子淄川王元湛、五皇子渤海王元洸敬賀。二皇子出家於白馬寺,亦遣人送佛寶祈福祝禱。再往後則是長公主與公主,外加先帝所封的元禎、元漳等諸藩王及世子。涼王元祐並不會在此列。

知道宮內規矩繁瑣,真要見到姑母也要等到傍晚了,陸昭索性也不修飾脂粉,懶懶地靠在車內。婉和的偏髻原本梳得也不花心思,不過是恰到好處地柔化了太過冷淡的五官,如今看來,卻是能讓陸昭舒舒服服地倚在車壁上最好的選擇。隻是衣裳選錯了,下午天氣直轉陰冷,藍灰色暗紋的九重華服此時僅如一張薄紙一般。

張口喚來侍兒為手爐填上幾塊熱碳並無大礙,但是當陸昭聽到遠處有人和車馬走近時,還是顧慮了片刻,盡管她很清楚自己在顧慮什麽,也知道這樣的顧慮早在五年前就應該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