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棋子
隨著繡衣禦史的離開, 漸漸有內侍魚貫而入。劉炳見皇帝在偏殿延留已久,便出了正殿去偏殿詢問,卻見魏帝已從回廊走來。劉炳上前侍奉, 隻聽魏帝問道:“先前你派去和陸歸聯係的人可又有了回信?”
陸歸出仕於涼王,領兵數萬, 足見寵信。但其實在陸氏一族入長安後, 陸歸便與魏帝取得了書信聯係。除了感念皇帝於對自己家族的寬容,亦表達對當年與招降的失之交臂。魏帝也回信撫慰。君臣二人之間就這樣聯絡起來,聯絡的線路也由劉炳負責, 並未讓繡衣屬的人插手。
這幾年來,魏國軍鎮體係中, 太子已頗具實力,荊揚二州盡在其手。雖說太子亦為皇權發聲, 但若皇帝本身無屏障,終究於朝綱無益, 更對皇帝晚年能否安全交接權利無益。既然看到了機會,魏帝也不打算白白放手。而陸歸在第二封信中的表態更有意思。
陸歸信中除卻言明涼王對自己的優渥, 還描述了涼州當地的風土人情與世族環境。其中詳述了各郡兵馬盛貌, 以及涼王勤武之風。而最後則以一句“涼州中原兩地風物不同,時人或潛懷異誌”為結語,頗有深意。魏帝收到信後, 亦以一句“君子履信,無所不居”作為回複。
君子履行忠信,不必在乎身在何處。這句原出自《北征賦》。
然而今日, 魏帝亦從太子給陸昭的書信中看到了相似的一句。“君子履信, 雖無所不居,吾亦盼汝歸。”君子履行忠信, 雖然不必在乎身在何處,但我也在盼望著你歸來。此時魏帝產生了高度警覺,太子是否已經知曉他已經在招納陸歸,甚至曾看到過他與陸歸的通信?
不得不承認陸歸逃入西北的獨到眼光,此時這個人在戰略層麵上可以說十分珍貴。太子想要獲得陸歸在關隴的支持,其實也不難理解。畢竟隴西控扼隴道,俯瞰關中,若關中有事,重臣自可領兵支援長安。
這也頗見當年先帝分封時的老辣,將一個儲位爭奪的失敗者封到一個離關中如此之近的虎狼地,即便勝利者如他,盛勢者如秦、賀等世族,終究不敢對其下手。
魏帝深吸了一口氣,他現在更下定決心,將陸歸這枚棋子收入囊中。雖然如此必會與兒子產生利益衝突,但以親子之心,以權臣之心,都是不難理解的事情。況且權利的棋局若一方處於極度弱勢,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劉炳聽魏帝這麽一問,心裏也覺得這回的信似乎來得晚了一些。以往每月都是初二信到,等過兩三天皇帝回複之後,再由自己的人帶出宮,交與接線人。於是答道:“奴婢一會兒就去遣人催一催。如今京中亂的很,不光是羌人多,諸侯王進京,混入的耳目們也有不少。想來消息遲個一兩天,也是有的。”
興安茶樓才出的事,魏帝也是知道的,因此點了點頭:“既如此,你且盯住了他們吧。”說完便走向正殿的方向。
魏帝重新回到宣室殿正殿後,除了保太後,眾人又重新起身見禮。魏帝笑著讓大家免禮後,自己在正中的坐塌上微微斜靠,墊枕上仍放著半卷書,儼然一副居家景象。他眉眼間雖透露著親善,但神色變換上的拿捏卻有一股曆世的老成,這讓陸昭印象頗為深刻,也很警覺。
此時,保太後也抬起了頭,道:“小姑娘家的,從椒房殿到宣室殿路遠,又下雪路滑,皇帝賜坐吧。”
“賜坐。”魏帝的語氣不鹹不淡,“太子也坐吧。”
陸昭謝了恩坐下,聽魏帝並不喚元澈名字,隻喚他太子,或許是因為當年立子殺母之故。而保太後更對他隻字未提,這意味著元澈並不很得這位長輩寵愛。
保太後見陸昭與太子都入座了,方才將懷中的嬰兒小心交予旁邊的奶娘,轉身向魏帝道:“這雪眼見是下大了,老身和薛氏母女先回去了。”魏帝亦點頭稱好。保太後說完,便由一眾宮人擁扶著,出了宣室殿。
薛美人緊隨其後,經過陸昭的時候,用餘光窺觀她了一眼。這位陸氏女有著烏黑的長發,細薄的唇透著寡情之味,所戴的是低調柔潤的珍珠飾物。其舉手投足,透著不可侵犯的尊傲,因為她的家世來自久遠的歲月,根基深厚,世世代代,稱霸一方。
這樣的人讓薛美人覺得不安,亦有些感興趣。她忽然很想在這裏多留片刻,可是自己的身份由不得,也沒奈何。
裙裾飄動,女眷散去,殘留的熏香綿軟而迷醉,但並沒有人注意到元洸頗為玩味的眼神。他記得薛氏女曾是與太子定下婚約,隻是當時南方戰局瞬息萬變,各方勢力皆有為東朝薦枕之意,就連父皇也不敢擅自定奪。眼見薛氏一族怨憤難平,沒想到最終竟是父皇自己娶了薛氏女。
不過這也難怪,薛琬的嫡長女薛芷本就是傾國傾城之色,時人稱其有窈窕之秀,婉孌之姿。方才他也看了許久,其柔質之下,目光流轉之間,最顯柔情,著實有些讓人欲罷不能。雖然不知這位薛美人對於嫁給一個父輩作何感想,但如今她為家族利益花封長門,誕下公主,盡心籌謀,卻是任何人都沒有資格指摘的。
陸昭與元澈二人雙雙入了座,元澈自坐在保太後原先的席位上,這樣一來,緊挨著保太後、原先薛美人的席位便空了下來。元洸則坐在另一側,一副生人勿近的神色。陸昭將窮山與惡水兩廂比對一番,最終和劉炳心照不宣地選擇了西席最末的角落裏。
看著如此七零八落的入座方式,魏帝也隻是笑了笑,寒暄了幾句便過去了。
元澈之前在宣室殿參與議事時,元洸還沒在,如今見元洸在席,心裏不由得也有幾分疑惑。
元洸此時心境亦然,如今涼州反叛,大戰在即,陸歸率兵攻占安定。父皇理應羈押其父母兄弟入宮為質,何故詔陸昭入宣室殿?
元洸偷偷瞟了一眼角落裏的陸昭,幾年未見,陸昭確實長高了不少。看來這些南冠遺族們的犬羊生活過的不錯,而且這幾年下來也沒今日死一個,明日死一個,可見父皇保持著遠超尋常水準的厚道。若依他之見,這一窩禍害哪能留啊。
然而對於陸昭留在宮中,元澈顯然抱有不一樣的態度。把她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著,挺好的。
此時魏帝開口,語氣仍是一副話家常的樣子:“如今局勢不安,太子雖常年領兵,但若臨大事,仍需兄弟齊心。元洸,渤海郡如今兵力如何?”
元洸起身答道:“回父皇,渤海郡有精兵三萬可供驅使,若全民動員,亦可填輔兵兩萬餘人。”
魏帝點頭道:“自古東方富貴地,少戰事,如今國家危急,你那可先準備著,暫屯兵敖倉,不必急於西援。”作為東麵少數為自己直係血脈的諸侯王,魏帝還是覺得令其屯守東都附近,穩定東南宗室,更有意義。
說完,又對陸昭道:“你曾為顧老關門弟子,身負江南人望,雖然這兩年不曾回去,不妨時時通信。人情濃淡全在維係,且三吳魚米富饒之鄉,若能成濟王事,倒也不失為南北同心的美談。”
陸昭聽著皇帝的便宜話,笑著應下。若在此之前,皇帝是絕對不會允許陸家與江東通信的,更不會允許有什麽人情往來。陸家自己也很自覺,從不平白無故把腦袋往鍘刀裏送。畢竟這種事隻要有人有心,謀反之類的罪名,隨隨便便就可以捏造出來。
最後魏帝終於和太子聊起了軍情,雖無太多細節,但太子一一將城池攻克的狀況個做了匯報。魏帝聽罷長歎道:“降幾杖於藩國,折吳濞之逆,可見當年七國之亂何其凶險。你們如今年輕,也算是經曆了。”
元澈、元洸二人低頭應是。然而元澈的神色微微凝滯,方才皇帝這一句,出自的正是《北征賦》。
魏帝隻作不察,繼續道:“陸歸為涼王信重,此番若能勸降,對局勢大有裨益。太子,勸降一事你可有所建議?”
元澈瞥了一眼坐在陰影處的陸昭,道:“陸歸人中金鱗,所圖甚大。若此時勸降,成功與否尚不能確定,即便陸歸有意,隻怕所要的也不僅僅是封侯之位。依兒臣之見,應先率兵鞏固京畿三輔,禁錮陸氏族人,再領兵前往陸歸陣前商談。”
魏帝不置可否:“先人有雲,君子履信,無所不居。若真有心,倒不拘於在哪裏歸降。況且他領兵甚眾,又居險要,所值封賞,遠不止郡侯。”
元澈聽完一怔,父皇怎麽又提了《北征賦》中的一句,他有些狐疑地看了看陸昭。此時,連元洸也發現了有些不對。而魏帝則把眼前的一幕捕捉到了眼中。
陸昭避開了元澈的目光,理了理衣擺,錦繡華服在燈火下明媚絢麗,仿佛在無盡的黑暗中披荊斬棘而來。與此同時,她的對手也開始劍拔弩張,下出了她最想要的那步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