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67章 太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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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已到晚膳時間, 但此日回家的朝臣並不多。三公九卿及中朝官皆留在公署,膳食由禁中送至各署衙之內,而台中重臣幹脆就食於廊下。

太尉吳淼年歲已高, 所用不多,稍息片刻後, 便回到議事廳, 從案上拾起一份議程。此時丞相賀禕忽然疾行而入,眾人即刻起身。隻見賀禕麵色暗沉,先與中書監王嶠低聲耳語, 繼而王嶠眉頭緊鎖,片刻後又頻頻點頭。

賀禕說完, 王嶠便向身邊一位同僚使了眼色,兩人捷步向禁中走去。

幾名內宦正欲將餐食撤下重新熱一熱, 賀禕笑著回絕道:“內璫費心,如今公務繁冗, 不必再熱了。”

眾人見到此景,亦趕忙用畢飯食。不過半刻的功夫, 賀禕及眾人便都來到議事廳繼續議事。

原先賀禕入禁中詔對, 又兼此次事態重大涉及軍務,因此議事暫由吳淼主理。此時賀禕與一眾人入內,吳淼見狀便從案前起身, 行至廳中,施禮關切道:“賀公安好,不知禁中無恙否?”

賀禕道:“陛下料敵製勝, 威謀靡亢, 我等按部就班,踵步聖決而已。”說完, 便接過旁人奉上的議程,坐在吳淼原先的席位上。

一時間氣氛有些微妙。於官位上,三公並尊,並無高下之分。但於君臣之倫,賀禕是今上潛邸時的從龍首功,吳淼卻是先事涼王,隨後半路倒戈,一直被邊緣化的人。不過是因其在六軍中威望素著,門下子弟如今已多居軍中要職,所以魏帝即位時指明吳淼領太尉,說到底不過是個虛銜罷了。即便時局如今日,這名老太尉亦不過多參與政事,魏帝亦不願如此,因此重大議事時,他的出席便無足輕重了。

眾人見狀,先微微愣怔,而後各自沉默不言,依序入座。

吳淼也不多做逗留,淡然行至門外。

賀禕端坐於議事正席,目光低垂深沉,偶爾對下麵的人提出的論斷方針加以肯定或否定。官至丞相的他如今已經可以不再對此細枝末節親力親為,然而內心卻格外警醒,毫無鬆懈。

原本沉重的局勢因為陸氏一族的加入變得格外微妙,陸歸恐怕要以方伯之位重新入主政局,又兼其外戚之故,上可與宗室抗衡,下可與高門匹敵。這令他這個賀家的外朝掌門人極度不安。

整個大魏官僚係統以賀、薛二家為首,經緯如密網,在這個國家站穩腳跟、共同發聲。而陸氏一族的忽然擢升,未必沒有皇帝平衡各方、輕重相權之道。

而以方伯論,陳留王氏與漢中王氏並重,追其溯源,實為一家,南方方鎮無高門之顯。因此使陸歸歸入隴西,亦有打壓王氏之心。

思前想後,賀禕決定待事態稍穩時去拜會崔諒。崔諒出身清河崔氏,如今出鎮上庸,出子午道即可進京畿,地交秦楚,可謂要衝。近年來,崔氏頻頻向自家示好,可見不甘做地方豪強,頗有欲入中樞的勢頭。現下崔諒已集其兵,正在援師途中,想來不日便可見到。

吳淼從議事處出來,沿廊下緩緩行至公署。才轉過廊角,便見兩名內侍疾步跑來,施禮道:“太尉留步,陛下請太尉移步宣室。”

宣室殿內,魏帝麵色陰沉。如賀禕所奏,陸歸從將攻占漆縣,這與他料想的大不一樣。先前陸歸以精兵五千攻占高平,隨後涼王又為其增兵兩萬,安定陷落。不過至此為止,魏國的幾名守將皆全身而退,陸歸攻城隻是引誘涼王為其增加價碼。按理說,陸歸你應固守安定,整頓君馬,收服人心,為接應魏軍做準備。但是攻占漆縣,逼迫守將梁球殉國,就引人懷疑了。

雖然隻是其部下所為,但魏帝不得不加以警惕。

再者,那個死了的叫賣郎原本就是為自己與陸歸傳遞消息的。如今信使驟死,君臣斷聯,久久收不到消息的陸歸是否會心存疑慮?中間又是否會有涼王的間諜運作?陸歸若長久得不到自己的回應是否會影響他後續的選擇?

事態正朝著他不可預料的方向發展。

因此,當吳淼入殿以後,魏帝便把心中所慮告訴了他。

吳淼凝神深思良久,而後道:“陛下所慮周全,所思深遠。臣以為應令京中軍衛合圍靖國公府,嚴密看管,作為人質。再者,陸歸父母兄弟皆在長安,生死未卜,收不到長安的消息必然心中恐慌。此時若再派繡衣屬的人去通信,隻怕陸歸不會輕信。陛下應從陸氏子弟中選一人前往安定,向陸歸陳明實情,曉以厲害。”

魏帝點了點頭道:“太尉所言極是。”

派誰去呢?

陸振自然是不可,這位前吳國的君主一旦放出長安,憑借其子與三萬精兵,和自身的威望,足以打出複國的旗號。更可怕的是,還會令其他暗中躁動的勢力加以遐想,造成更大範圍的禍亂。

至於其他宗室,說話隻怕也沒有足夠的分量,如若陸歸起了叛心,未必有足夠的立場去勸動。

魏帝思前想後,倒想出一人:“陸衝如何?”

吳淼聽罷忙道:“萬萬不可。”

“為何?”

吳淼道:“原因有三。其一,陸衝非陸氏嫡支,不能代表陸歸及嫡支的利益。其二,陸衝自幼質於大魏,即便發聲,亦會被懷疑與魏國串通。其三,陸衝才名皆俱,素為靖國公所重,自身所牽扯的利益太大了。若陸歸死,陸衝無疑可為國公嗣子。遣陸衝去會麵陸歸,不僅不會打消陸歸的疑慮,反而會被其猜忌。陸衝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會被陸歸摻雜惡意加以解讀。而陸衝是否會勸說陸歸歸順,與自己並列於宗族,亦是不明。”

魏帝略微沉吟:“這派的人既要有才具,是嫡支,還要與陸歸嗣子之位無爭。”

吳淼也覺得條件似乎苛刻了些,思考良久道:“或可派國公夫人前往。”

魏帝擺了擺手:“國公夫人年逾四十,受不得騎馬顛簸,駕車速行也得三日了。”

三日,他涼王能等三日嗎?陸歸這三日會做出什麽舉動他能得知嗎?

倏爾,魏帝腦中忽然冒出一個人選。或許,她可以。

已經下定決心的魏帝對劉炳道:“陸氏回椒房殿多久了?”

劉炳道:“應該已經到了。方才五皇子已經從椒房殿處回來了,現在就在外麵。五皇子說有要事奏明陛下。”

魏帝皺了皺眉,卻還是宣了元洸入覲。

雖從椒房殿走了一個來回,但元洸神色顯然已不複初入禁中時的神態。其目光平靜,湛如秋水,不似往日明眸靈動,如有光影。

元洸與吳淼亦相互見禮。說到這位朝中貴臣,這也是元洸唯一一次與吳淼共立一室。此前不曾想父皇亦傳召吳淼,因其身份特殊,才到嘴邊的話,元洸反倒不知如何開口了。

魏帝見元洸支支吾吾,道:“你隻說便是。”

而後元洸方開口道:“兒臣有要事啟奏。兒臣十五歲出質吳國,長居舊苑,偶赴台城,略知陸歸為人。陸歸天資英傑,威震江東。如今雖假事涼王,專意於父皇,然西北失律,是其妹陸昭謀略已久。陸歸分麾攻占漆縣,更有篡逆之嫌。如今魏祚垂危,父皇欲招降撫慰,自是上策之選。但安定郡乃關中畿要,若落入此人手中,一旦中原有禍事,隴西足以封鎖黃河渡口,憑天險自守。向西,可取天水之富饒,河西之沃土。向東,便可收複三輔,依秦舊跡,表裏河山,實為禍根也。”

“兒臣以為,安撫之後,待時機成熟,便可著人接手安定。而後隱誅陸歸。”

魏帝並不直視元洸,語氣中略感好奇,道:“我兒真是如此想的?”

元洸伏首跪地,道:“臣不敢欺君,望君父體察。”

魏帝低頭望著自己的小兒子,他身披朝章,頭負重帶,如今正值茂齡,這套朝服亦有些短了。燭火之光下,袖口邊緣以溶溶金線所繡的雲紋,隱隱閃耀。它所襯托出來慘白而粗糙的雙手,相較之下則顯得格外觸目驚心。他封國所轄四縣,完富殷實,無論以其位之高,以其家之富,都不該生出這般雙手。這雙手在一個嚴寒冬夜而生,它將清涼殿的大門扣了將近一個時辰。而這雙手的主人不過是想去見見尚在病中的母親。

如今見到此情此景,魏帝心中竟有些酸澀。

或許是太久未得到皇帝的回應,元洸心裏開始有些忐忑。以他對父皇的了解,殺一個陸歸應該不會有什麽愧疚之心。昔年吳魏兩國曾有盟誓,無論日後是否開戰,勝負如何,皆會厚待對方宗室。但白石壘一役,陸衍戰死,終究也是魏國高層的縱容。陸振亡國降臣,自然翻不起這本舊賬。如今以陸歸一條性命而全隴西乃至關中平安,利益權衡之下,還有什麽可猶豫的?

還是說父皇覺得自己曾質居吳國,得其照拂,如今謀誅其嗣子,太過心狠?這都什麽時局了!陸歸逼攻漆縣,與陸昭內外勾結,於亂局之中圖謀方伯,就憑這一點,殺他不冤。即便陸歸現在可為大魏所用,但這展大旗一旦再度立於世上,在江東舊臣眼中,自有深意。殺陸歸以震懾南人,更是應有之舉。

至於殺掉陸歸之後,陸氏一族皆在長安為質,哪有什麽發聲的餘地,而皇後更是形同虛設。說到底,父皇這皇後立的也是糊塗。北方自有世家高門女子可選,如今橫掃六合之際,更應平衡各方,該給的利益要給到。立一個吳國舊族算是怎麽回事?她家是有數萬部曲可供驅使?還是有地緣政治可以依靠?

元洸正心煩意亂之際,魏帝開口了:“太尉有何高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