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舊事
雖然時間已晚, 但元澈還是讓周恢去傳了魏鈺庭。喝了一口濃濃的熱茶,元澈冰冷而僵硬的手漸漸有了溫度,抬起頭時, 魏鈺庭已經跪侯在他的麵前。
魏家原本也算是高門,卻因前朝八王之亂而受傾軋, 門庭寥落而沒入了寒門卑流。他由舉孝廉入朝, 作文吏半年後便直入詹事府。詹事府主簿官雖不大,但是職權卻高,東宮的起居及大部分事物都由詹事府主管。時人道, 青雲獨步魏鈺庭,穎拔絕倫王子卿, 以一寒門之資能與當朝頂級門閥的嫡係相提並論,已是少見。如今他短期內又升任本府最高長官, 也算延續了當年青雲獨步的稱號。
魏鈺庭略整衣衫,朝元澈行禮道:“臣拜見殿下。”
元澈並不起身, 隻招呼周恢看茶,稍抬了抬手道:“魏詹事坐。”
魏鈺庭謝了之後撩袍跪坐, 道:“敢問殿下, 今日宣室殿,陛下可定了殿下的主帥之名?”
元澈直白道:“孤自是主將,但陛下將南軍盡托舞陽侯之手, 北軍則由賀禕胞弟賀斌統領。衛尉麽,自然還是父皇的老人楊寧。”
魏鈺庭有些擔憂道:“那麽大司馬門是誰來守?”雖說南北兩軍掌長安軍事,衛尉獨掌宮禁, 但是這些力量都是隻掌兵不掌器, 說白了就是手裏沒家夥。前朝宣帝發動宮變,第一件事便是奪取武庫, 武裝力量,這才發揮了毀天滅地的效果。而要奪取武庫,便繞不開地要攻打司馬門。
元澈深知其中利害,因道:“既如此,孤母族中除了馮讓,倒是還有馮諫可用。”
魏鈺庭道:“那便請太子出征後上書陛下,命其為司馬門都尉,另擇驍勇補之。”光換了主將也不穩妥,最好把司馬門的士兵全部換血。至於換血的籌碼,便是太子領重兵在外,這是實打實的絕對力量。其實若細論,這些手段說是脅迫君上也不為過。但時至今日,魏鈺庭也感受到皇帝對於太子的崛起已經抱有不小的警惕之心。
“詹事有心。孤這幾年雖說已有起勢,但掣肘也有不少,昔日天倫,亦難回顧,有時倒不如渤海藩在禦前體麵。”元澈心中雖頗感欣慰,但亦發牢騷之語,所幸將今日殿中偽造信一事也說與了他,後言道,“今日殿前言及陸歸降魏一事,父皇回護陸家已是過甚,正是中了陸氏算計。”
思忖片刻,魏鈺庭終坦率道:“臣對最近陛下所下的詔命略有耳聞,陸家注定要被陛下啟用,啟用的原因無非集權二字。”
“魏鈺庭,你好大膽。”元澈並不憤怒,隻是微微側身,聲音低沉。
魏鈺庭麵色不改,繼續道:“殿下,削藩,隻是第一步,削了強藩,才有能力削強臣。如今秦氏獨霸冀州,薛、賀等家盤踞關隴,皆是尾大不掉。而殿下現在又何嚐不是今上眼中的強臣呢?但要削強臣,除了解決強藩,還要培植新的強臣。陸家可以說是最合適的一個,並且長期內也無法找到替代。陛下之所以在勸降陸歸之事上如此剛硬,隻怕是不願讓碩果僅存的潛力強臣落入殿下股掌。殿下恕臣直言,殿下隻怕對陸氏嫡女有意吧。”
元澈心中一動,麵色卻依舊平靜如水,良久之後方沉聲道:“的確有意 。”
魏鈺庭聽後默然良久,複道:“陸氏深諳權政,玩弄今上心性於股掌之間,依臣之見,除卻自身天分使然,隻怕在長安早就有自己的人脈網絡。殿下,逆風執炬,猶有燒手之患。對於陸家,殿下不應走動過近,即便心中再在意,也當深埋於心。不然,殿下的執念隻會讓今上對殿下更加堤防,稍有不慎,隻怕更有戾園之禍。”
魏鈺庭這番話也算是為他做足了考慮,元澈不是不明白,不過即便是燒手之患又如何呢。早在兩年前,秦淮河水之堤,春風掀起她衣裾的那一刻,絲絮流連她青絲的那一刻,她抬眸轉瞬的那一刻,她聲如戛玉的那一刻,自己便知道,除了江山,他想要的還有更多。
除了她的素麵朝天,他還想象過她紅妝,梅花妝,庸來妝的模樣。除了她的青衫雪裙,他還想看她穿湘妃色,梧桐彩,鳳冠霞帔,華服九重。除了她的低頭淺笑,淚眼闌幹,他亦想看到她紅燭下的醉酡,對鏡描眉的安好。
至於戾園之禍麽……嗬,自皇權被世族傾軋,父皇放手讓他自己去沙場搏命攬權的時候,這柄自救的屠龍刀終究會化為雙刃劍。權力在手,掌權之人便不能由自己左右,父子嫌隙已然注定,又怎麽能怪她?即便被利用,誰又能忍住,不為她皓腕之下翻覆雲雨的手段擊節讚歎。
元澈收回思緒,最終淡淡一笑道:“多謝提醒。”
魏鈺庭恭謹道:“分內之事。”
聽太子剛剛那句話輕輕帶過,魏鈺庭便知道他不願再讓自己過多介入此事,識趣地告退了。
眾人散去之後,元澈便一股腦地躺在榻上。他不是很困,但是卻非常累,冬天的地龍一燒起來,榻上也是滾熱的,更讓人覺得躁得慌。他依舊讓人點了陸昭給他的衙香方,仿佛隻有白檀的清冽,方能減緩周遭帶來的窒息感。周恢給元澈蓋了好幾次被子,見都被踢開了,索性將窗子留了個逢。過了好一會兒,元澈也迷迷瞪瞪地睡了,空氣冰冰涼涼的,這種感覺不知為什麽,讓他很是貪戀。
恍惚中,元澈似又見到那張溫柔熟悉的臉,螓首蛾眉,玉釵橫挽,那是他的阿娘。她懷裏抱著還是嬰兒的雁憑,一邊笑靨如花,一邊命宮人給他拿蜜酥。燭火微明,然而隻是一瞬,人與光俱滅。黑暗裏,一個聲音清越無匹,如冰似玉:“殿下,現在不是做夢的時候。”
次日天還未亮,陸昭在椒房殿拜別帝後。她雖定在宮中小住,卻並無資格參加冊封大典,如今更領了聯絡兄長一事,所以僅在早飯時與帝後見上一麵,恭賀行禮,也算是全了家族心意。
魏帝言語間多是安慰皇後說昨日自己無意失陪,然後似閑聊一句道:“朕記得你也曾遴選女侍中,如今事多,倒把這事擱下了。今早皇後提起,不如等你功成歸來再議。朕看你也是極聰明的人,想必能勝此任。你姑母時常念著你,如此,也能相伴長久。”
陸妍目光慈愛,亦笑道:“相伴長久又能到幾時,女兒家終究是要嫁出去的。莫說是旁人,家兄如今也常念叨著,昭昭已十八了,雖說公侯不比尋常人家,但即便如此在議婚的娘子裏,昭昭也算是晚的。家兄想著最好商議的快
些,明年便要出嫁方才踏實。”
魏帝道:“那朕倒有一拖延之法,不若將昭昭嫁進咱們皇家。她先前與五郎也算有過婚約,就是中間被戰事攪合了,不然如今也成了。正巧昨日保太後還說,要留五郎在京中長住些個,大抵也是要議婚的。依朕看,昭昭就很好。五郎輕浮頑劣,須得像這樣的娘子才能降得住她。仔細算算,從籌備到建成藩王府,倒還有個三年時間。卿卿覺得如何?”
此時陸昭麵色慘白:“回稟陛下,先前臣女已與五皇子書麵退婚,太子殿下便是見證。”
魏帝卻大笑道:“小孩子家玩鬧。太子誑你,你竟看不出麽。朕記得太子回來時還說呢,當時你眼見著都要掉淚珠了,覺得當時這樣哄你玩,也不大妥當。”這事當然是沒有的,不過陸昭目光泫然的場景,確實繡衣屬的邸報裏告訴他的。
陸昭不料魏帝以玩笑解局,亦是有口難辯,當時之所以故作委屈,是因為越是如此,越有可能退婚成功。更何況以當時陸家的境況,被魏國退婚難道還要開懷欣喜麽?思索許久,陸昭隻得轉圜道:“陸氏遺族降臣,自是卑流,當時已知無緣侍奉天家,遂有遺憾羞愧之感。”
魏帝此時忽然正色道:“有無緣分,自有佛祖定奪,奉天承命,隻有朕來定奪。你先去罷,此事回來再議。”
陸昭覷了覷帝王逶迤在地的玄色袍服,終究俯首,道了一聲:“諾。”
宣明殿的《太和》禮樂方息,含元殿內《休和》的縹緲柔然之音仿佛繾綣於宮牆之上的流雲,聲勢之浩大貫穿整個宮宇。魏帝與陸妍雙雙立於殿內禦座前,禮官獻上金寶金冊,念了詔書,再由魏帝將皇後寶印示與眾人。
玉階下,眾人山呼祝詞頌語,元洸倒是心不在焉。陸昭今早從椒房殿出來的時候,元洸看見了她。不同於進宮的第一日,她穿了一件湘妃色繡梧桐花浮光錦深衣,銀線勾勒出了梧桐淡淡的形跡。她很美,但是這並不是他喜歡的顏色。
他喜歡明豔亮麗的事物,越是繁豔華美越好。他會用最美的語言讚美它們,但是摒棄與厭煩來的也同樣快。他早年很是喜歡楚國的一位公主,楚人狂,吳人狷,陸昭並不像自己會喜歡的類型。
可是那日,他偏偏跑到了那輛馬車前,淬不及防地掀開簾子看了好一會兒,也不說話。她那副表情,淡漠,卻又對自己嫌棄至極。他回宮後便想,沒有了自己,她怎麽能活的那麽好。
他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