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俱贏
先前王謐上書後, 一行人便於此等待,但此君也未閑下來,沿途走訪一二故舊。王氏雖然高門, 但此時乃多事之秋,高門子弟也會放下身段, 結交一二人脈, 日後為自己所用。
淳化縣縣令盧冉便是範陽盧氏旁支,因宗門不顯,一直未曾騰達。王謐登門拜訪, 相談甚歡,盧冉便以珍藏好茶相奉, 以盡地主之誼,為的就是求得王氏日後照拂。
不過王謐並沒有想到此茶竟要用來招待太子, 見陸昭與元澈兩人同行而來相邀座談,精明如王謐, 亦知此次接觸陸歸的任務背後水有多深。
王謐不擅茶道而擅彈阮,陸昭便自薦行點茶之事, 王謐則彈阮相和。阮琴取自當地名仕安瑉修, 自是名品,可見王氏人脈之廣。王謐撥阮,所奏乃樂府古調, 然而奏法多變移宮徵,抑怨取興,雜以新聲, 可謂絕妙。隻聽茶爐上的水甕鼓鼓作響, 王謐的阮聲愈發沉靜頓挫。直至沸水激出茶綠,旋於其上的乳花遂如煎鹽疊雪一般。此時一曲終了, 王謐放下阮,撫掌讚歎:“好茶道。”
點茶撫琴,高門風流,元澈從小便以務實為要,隻對此略知曉些,但未學習過。此時見二人配合默契,若非王謐早已有嫡妻,元澈倒是要以劍相試,這製作阮琴木料是否堅硬。
然而說到高門風流,元澈不得不肯定這是一種極隱晦的劃分圈層之法,要想在這些門閥首望中執掌話權,得到認可,多少都要精通這些看似虛妄無用的技能。這也是元澈之後必須要做的事情
。打壓固然要有,但若要撫平各方怨懟,溝通才是最重要的。
不過元澈並不擔心,自己雖然不擅此道,但若有賢妻加持,平日以此相伴左右,想來也會進步神速,於此無憂了。想到三弟元湛取謝氏女後,依然於琴上無半分長進,心裏又不免嗤之以鼻一番,開始暢想日後必要在他麵前秀一秀點茶之技,教教他什麽叫為夫之道。
陸昭道了一聲見笑,遂將茶奉與眾人。
王謐接過茶後先言:“北地窮塞無名品,兩位貴人見諒。”
陸昭奉完茶,以葛布巾帕拭了拭手心,聞得此言,接話道:“若連少保都無名品可取,想來此處再無好茶了。”
先前王謐在太子麵前言及茶團與阮琴的來處時,頗有展現自己人脈之廣的意思,在這種私密場合下,的確是漂亮的自薦之舉。既然如此,陸昭覺得也不妨推他一把,讓他站上這個長袖善舞的高台。畢竟她也要借這副才資,為此行最重要的一個目的鋪路搭橋。
元澈則是淡淡一笑,他現在也對陸昭有著不少的了解,他覺得這句話的本意並非恭維,這杯茶的茶底也絕非茶之本味。
三人靜坐細品了一回,陸昭先放下茶杯,此局由她而起,自然也當她先開白。“王少保策名枝屏,葉情交好,令人歎服。如今我兄長屯兵安定,此番少保與我若能成事,還望殿下不吝勞力,禦前薦少保以安定郡守之位,如此方可鎮靜關中,安輯隴地。”
王謐聽完有些吃驚,以陸歸之資,隻要應下魏帝的條件,不要說是安定郡守之位,便是隴西方鎮之位都可以掌握在手中。不過王謐的政治嗅覺依然靈敏,既然對方辭了此地方伯,必然另有所圖,且所圖相當。
元澈亦捕捉到了陸昭的潛意,因道:“少保有經理之才,可擔牧民之任,但領兵統帥,絕非兒戲,隻怕還要借你兄長之力,光複神州,定國安邦。”陸昭方才言語隻辭治民之權,並未辭軍事之權,之所以言辭半虛半實,主要還是試探自己的意思。
如果自己真的順其言,將陸歸從隴西架下來,屆時陸歸手下一眾悍將驍勇不服管教,王謐即便有假節之權,但難逃單車之實。到最後郡守與地方失和,隴西動**,如果不想讓涼王趁機摘取低垂果實,那麽自己必要以更高的價碼把陸歸再請回來。
權力遊戲怎麽玩,元澈還是懂得的。若此議能成,多股勢力參與隴西的治理自然比陸家獨霸一方要好得多,父皇大抵會讚同此議。而陸歸無治民之權,短時間內也很難成勢,也附和皇權集權的訴求。對於自己而言,陸歸與王謐兩方互相節製,不會一股做大,對於後續自己翻隴西進,奪取西北勢力,也會減少許多阻力。
至於陸歸,他可以暫為其請以督護一職,節製軍隊。畢竟其手下有不少涼州本土將領,涼州廣袤,又為涼王經營已久,沒有這些人的助力,隻怕啃下來要費上許多功夫。因此這番交換之下,陸歸雖然已不具備控扼一方的能力,但換來的則是追隨未來新君建功立業的從龍資本。
元澈這一邊同意了,也給出了自己的反饋。
王謐見太子如此表態,自然也樂得其成。王氏一族父親襲北平亭侯之爵,領豫州刺史,已為方伯。其叔父王嶠入主中書,擔當機要。兄長王謙如今又在尚書台聽命。至此內外實利盡在,為不引其他世族怨望於身,自家並未有意讓自己領任何實職。所以他如今雖已成家立室,但頭頂不過太子少保的虛銜,貴則貴矣。但終此一生隻怕要以為家族獲取清望為主,再難有所作為。
平日每每品評,其兄長王謙都在自己之上。王謐覺得自己身負才具,並不遜於兄長。如今有這樣的機會能讓他出任重鎮郡守,更有可能接觸到關隴圈層,無疑是天賜恩饋,助他上位。再者王氏一族多布局於東南,朝堂上多是賀薛二家天下,自己若能在隴西站穩腳跟,便可以此拱衛自家在中樞實利。自此與漢中陰平侯一脈對接,將家族網絡串聯成線,沒有比安定更合適的地方了。
此時王謐已經開始暢想日後繁忙充實的郡守生活,並決意要與陸歸愉快相處。他無統兵之能,本就注定單車,要想在隴西站穩腳跟與各方勢力盤道,便要依靠陸歸之力。作為交換自家也可以給陸家一個更為穩定的政治環境。至於太子麽,那是指望不上的。皇權世族不兩立,利益盤很難相互交換,合作的可能性比陸歸這個南方世族要小上很多,若接觸過多隻怕還會產生不必要的摩擦。
“臣以卑微之軀,能得殿下如此青睞,能得娘子如此賞識,是臣此生之幸。”王謐也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得到兩方首認,局勢已經頗見明朗。陸昭從小便見慣了祖父的茶局,想要成事,便要把大家打造成一個共同的利益體,大家都有利可取。她給王謐一個上位的機會,這也是她對北方門閥合作意願的一種試探,也是自己首次拿極其稀缺的政治資源嚐試與北門交換互惠。
如今看來王謐倒是並不排斥借陸家南人的身份來達成自己的政治意圖,之後兄長與其在隴西合作,想必會十分順利。而陸家便可借此與北方第一高門的合作,漸漸刷洗掉身上的南人印記,為日後執政鋪路。
不過這其中也有陸昭對陳留王氏的一個小算計,王氏在關隴地域上與陸家站在同一陣線,生生割下一塊大肉,隻怕關隴門閥對其會怨念頗深。日後若王氏想再於中朝發聲,亦或是謀求政治上的實利,便隻能依托與陸家了。
此前她曾也料想過,自己必然不會單獨去見兄長,朝廷必會派一個分量極重的人物出麵對接。她以為會是王謙,沒想到居然是閑散在任的王謐。看來王氏一族仍將勸降陸歸作為一次政治試水,並不想讓布局在尚書台的長子輕易涉險。
仔細算來,在此時局下,王謐的出麵大抵已是注定。如今王家貴為超一流的高門,卻因關隴集團的把控難以擠首三公、甚至九卿之位,可見其在中朝步履艱難。王氏一族終其一生隻怕都難得朝中高位,這個時局自然會對這個上位機會格外珍惜,甚至不惜在關鍵時刻和薛賀兩家掰腕。
而她讓出方牧之權,給太子以更為穩定的隴西政體,那麽兄長的兵權在手上會捏得更牢。屆時太子發兵西北討逆,兄長便可以督護之位從其舉兵,所拿下的功業,比在隴西當個收過路費的地頭蛇要多得多,也要討喜得多。此時陸昭也不免覺得,正是因為各個世家都有自己這樣算計的人在,國家運作方才如此艱難,魏國雖然已占江山半壁,若要一統天下,隻怕還需時日。
至此,陸昭所有的目的已經達到,三方皆是盈利局麵。見大家杯中茶已盡,陸昭道:“茶湯不多,僅供三人吃,旁人可再也不能有了。”
此番話又是隱去諸多深意,以此作結,可謂無上完滿。飲茶後,王謐以有公務之由暫時避退,對於這位陸娘子在太子心中的地位,他還是知曉的。況且此次太子至淳化縣,本就先是尋她,原無自身之故,想來也有一番話語相談。
陸昭送元澈一路從驛館而出。元澈此行雖對陸歸的圖謀方鎮之心已不再憂慮,但對於先前宣室殿,陸昭站在父皇一方,與自己針鋒相對依然心存塊壘。他原本就是坦誠磊落的性子,心中亦覺得以陸昭之聰慧,不會在小節上心存芥蒂,便放心大膽的問道:“你先前何故為趨奉今上與我針鋒相對?”
此時二人已行至一涼亭處,此處聚集眾多奔走的官吏和執行任務的散兵,不遠處的方桌上,便有幾人做樗蒲之戲。陸昭望了片刻,問道:“殿下以為這局樗蒲誰人能贏?”
元澈聽聞此語亦駐足細觀良久,隻見遊戲兩人一人文靜恬然,蹙眉深
思,但他棋子的局麵卻遠比另一人要好上許多。而另一人似是兵勇,身材魁梧,一邊搓手跺腳,一邊不耐煩地催促。
元澈道:“若依我言,自然是深思那人穩贏。但你既然有此一問,應該會覺得那個莽漢能贏吧。”
陸昭點頭稱是:“若是以智力論,自是那人贏。但若對方掀了棋盤,於他來講便與輸無異。”
“所以?”
“當今陛下便是能掀倒棋盤之人,陸家隻能選擇陛下。”陸昭頓了頓,抬起眼睫複言道,“但我選擇殿下。”大概她隻想為今日之事做一個收束,做一個承諾,交待幹淨。
然而這甚少出現的抬眸而視,落在元澈眼中隻得另做他論。他凝視她的麵龐,夕陽之下,她每一寸肌膚似被和光纏裹,眼潭亦顯得清澈而空淨。繁華豔麗不配於她,嬌美窈窕與她相比不過塵泥之資。他要如何做,才能奪得她目中的盼睞之輝,他要如何做,才能讓她的心與自己的心有著相同的溫度。
最終,院內的清風傳來了馮讓的尋覓聲。元澈點點頭道:“你放心,我已知道。”